寄春殿内室。
柳莺莺失魂落魄地坐在妆台前,菱花镜映出她格外苍白哀戚的面容。
台案上放着的,正是内务府刚刚送来的簪子。
镶金嵌玉、琳琅满目。
柳莺莺指尖从冰凉的珠翠上划过,心中忍不住升起一股酸涩。
她想要的,又何曾是这些身外之物。
正怔忪间,外头忽然传来宫人们的问安声。
柳莺莺当即眼睛一亮,甚至连妆匣都来不及合上,便快步走了出去。
甫一掀开帘子,就见秦箴一身龙纹玄衣,负手立于殿中。
她眸中闪过一丝痴迷,上前提着裙摆行礼道:“妾见过圣上。”
秦箴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抬手将伺候的宫人尽数挥退,才开口道:“封后大典之前,你就搬去宫外的郡主府。”
什么?
柳莺莺只觉耳边嗡的一声,浑身血液都僵住了。
她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为、为什么?可是妾做错了什么?”
方才在乾盛殿不是还好好的么?
秦箴淡淡压下眉眼,纠正道:“你非朕的妃妾,言语间不必自称妾。”
见柳莺莺一双泪眼濛濛,秦箴心中并无半分怜惜,也不耐同她兜圈子,直接捅破窗户纸道:“万寿节当夜,需要朕提醒你做了什么吗?”
柳莺莺心中咯噔一下:“妾...臣女不明白圣上的意思。”
秦箴嗤笑一声:“阿娆能顺利出宫,其中有你的手笔吧。”
“旁的,还需要朕再提醒你一些么?”
秦箴嗓音变冷,吓得柳莺莺一颤。
他虽放任卿娆在他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甚至试探纵容她逃离,可这并不意味着,他能容忍其他女人在背后协助她出逃。
柳莺莺一听这话,却是一颗心缓缓沉了下去。
原来他都知道!他一直都知道!这么多日以来隐而不发,她还天真地以为是念在往日那点微薄的情分上...
思及此,柳莺莺心中涌起强烈的不甘与委屈,抬起头道:“圣上,臣女知错了,还请圣上念在往日...”
话未说完,秦箴便打断道:“若朕真不顾念情分,你以为,你还有命站在这里?”
留她一命,甚至还留着她郡主的尊荣,他还不够仁慈么?
柳莺莺却不这么想,她对秦箴忠心耿耿,就连毒药也肯往口中咽,原本好好的身子,因为替秦箴做事,早已衰败地不成样子,难道这些还换不来他身边的一个容身之处么?
这般想着,柳莺莺一双美眸瞬间涌出泪水。
秦箴见她这般作态,彻底失去耐心,居高临下道:“搬去郡主府,你还是大楚尊贵的静瑜郡主,这一点,你不必担心。”
柳莺莺顿觉荒谬,忍不住抬头,却见秦箴面色冷峻,她忍不住轻讽道:“圣上以为,臣女在乎的是郡主尊位么?”
“若是可以,臣女宁愿留在宫中做一介寻常宫女,也不愿出宫去做郡主。”
她吸了口气,字字清晰:“圣上此来,难道不曾问过皇后娘娘的意思么?”
“娘娘或许,并不想逐臣女出宫。”
秦箴却像是听到什么极好笑的笑话,轻笑出声,难得睁眼看了她一眼:“阿娆是朕的妻子,自然希望朕的身边干干净净,唯有她一人。”
说着,秦箴唇边勾起一抹愉悦的笑意。
“可是娘娘曾亲口答应臣女,允臣女留在宫中!”柳莺莺含泪道:“若是圣上不信,臣女现在便可当着您的面去问娘娘。”
“够了。”秦箴对她这般妄图攀扯卿娆的态度生出极大的厌烦。
他同阿娆的关系近来好不容易缓和升温,他绝不容许任何人、任何事再从中作梗。
秦箴冷下脸:“寄春殿的东西,你若是有喜欢的,尽可带走。”
“朕给你三日时间,搬去郡主府。”
话音未落,他已提步欲走。
柳莺莺瘫坐在地,脑中嗡嗡作响,无数画面如走马灯般闪过。
从她当年救下重伤的秦箴,到随他征战四方,再到替他肃清朝堂。
原本健康的身子熬得灯尽油枯,她几乎为秦箴付出了所有。
而他,怎么可以,将她像抹布一样想扔开便扔开?
还有卿娆!
柳莺莺眼中迸发出浓烈的恨意。
她从未想过要和卿娆争些什么,她将自己可怜虫般的心思原原本本的告诉卿娆,只祈求一个卑微的位置。
而卿娆分明也亲口答应了她,可为什么,不过半天的功夫,圣上就要赶她出宫。
巨大的绝望和嫉妒如同毒藤般疯狂缠绕住柳莺莺的心脏,让她逐渐变得疯狂起来。
眼看秦箴的身影就要消失在殿门口,柳莺莺猛地抬起头,冲着他的背影便喊道:“圣上,臣女有事禀告!”
秦箴步履不停。
柳莺莺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嗓音尖锐:“是关于皇后娘娘的!”
果然,那双玄色的云纹锦靴停了下来。
紧接着,秦箴缓缓转过身,一步步走回柳莺莺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
他垂眸,薄唇轻启:“你最好能说出什么朕不知道的东西。”
半个时辰后,寄春殿的大门重新打开。
秦箴面色死寂,眸中隐隐有暗红血丝浮现。
麒一麒二被这气势骇得不敢抬眸,下意识屏住呼吸。
“传朕旨意。”秦箴嗓音平静:“即刻送静瑜郡主回郡主府,没有朕的旨意,不得出入宫廷。”
话落,他大袖一挥,绷紧下颌,上了回乾盛殿的御辇。
麒一麒二和随行的宫人远远跟在后头,大气都不敢喘,只觉周遭空气稀薄冰冷。
回到乾盛殿,秦箴便挥退了伺候的宫人,孤身独坐殿中,直至金乌归海,繁星坠满天际,也未有半点动静。
殿内一片黑沉,半点烛火未燃。
冷冽的月光透过高窗的窗柩,悄无声息地在御案前投下一片清冷的光斑。
秦箴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在宽大的龙椅里,瞧不出什么表情,目光直直地盯着那片光影。
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他才开口唤道:“麒一。”
一道黑影静静落在案前。
“传陆蓝缨进宫。”
一炷香后。
宫门外,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骤然勒停。
陆蓝缨几乎是跌撞着翻身下马,顾不得整理衣袍,将马鞭一甩便飞快朝乾盛殿而去。
夜间急召,他担心是圣上出了事。
穿过森严的宫道,陆蓝缨气喘吁吁到了乾盛殿外,推门而入。
刚一进去,陆蓝缨便察觉出不对劲来。
殿内黑沉沉一片,光线幽暗,上方之人更是半点动静没有。
他皱了皱眉,上前请安道:“臣见过圣上。”
秦箴没理他。
陆蓝缨凝了凝神,眉头皱的更紧。
不对,太不对了,他见过任何一个样子的秦箴,唯独不像现在这般,阴暗,孤僻,浑身的气压低的吓人。
上方,御座之上的人终于动了动,他抬起眸子,目光落在陆蓝缨身上略显凉薄。
陆蓝缨咽了口唾沫,喉咙干涩地发疼:“圣上深夜急召,可是有紧急之事?”
秦箴睨了他一眼,眼神幽暗诡谲:“陆蓝缨,还记得你是如何来到朕身边的么?”
陆蓝缨浑身猛地一僵,心头一慌,颤声道:“圣元三十二年冬,圣上随军平定兖州,救了当时还是乞儿的臣。”
“好。”秦箴应了一声,又平静问道:“这些年来,朕待你如何?”
陆蓝缨喉咙那股疼痛愈发强烈,他有些艰难道:“圣上待臣犹如亲弟,对臣恩重如山。”
“是么?”秦箴轻笑一声。
他微微偏过头,阴影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嗓音难辨喜怒:“那你为何要背叛朕呢,蓝缨?”
“臣不敢!”陆蓝缨头皮炸开,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
他俯下身,额头触地:“臣对圣上忠心耿耿,为证清白,愿自请下昭狱,还请圣上明查!”
“朕说的,不是政事。”秦箴垂下眸子,抬起下颌,目光落在陆蓝缨脊背上:“朕晕倒那日,你是如何说服的卿娆?”
陆蓝缨猛地抬头,对上秦箴平静的目光。
秦箴嗓音转冷:“朕要你一字一句,半点不差地复述出来。”
陆蓝缨心头巨震,最后一丝侥幸被碾碎。
果然,还是被圣上知道了么?
他咬了咬牙,硬着头皮将自己如何扮作侍卫混去长乐宫,半请半拉地将卿娆带上摘星阁,并且同卿娆大吵一架的事说了出来。
只除了...他和卿娆的交易。
“没了吗?”秦箴歪了歪头,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袖:“朕再给你一次机会,再想想。”
陆蓝缨心里几番犹豫,终是没有吐出卿娆,只含糊道:“后来,娘娘深明大义,便应了下来。”
“好。”秦箴没再多说,只平静地点了点头:“北境苦寒,正缺一位戍边大将,明日你便启程吧,往后没有朕的旨意,永世不得返京。”
这话就如一道惊雷劈在陆蓝缨的身上。
他想过秦箴可能会大怒,可能会命人将他打下去责罚,便是将他绑起来打个半死他都能接受,可偏偏...偏偏是驱逐出京。
圣上这是...要和他一刀两断?
陆蓝缨彻底慌了神,连忙磕头道:“圣上,臣知错,臣真的知错了,还请圣上不要赶臣去北境。”
秦箴垂眸:“朕给过你机会了。”
陆蓝缨瞳孔一缩,望着秦箴的目光,终是败下阵来,将自己和卿娆的交易全然交代了一遍。
话落,殿内又陷入了一片死寂。
“呵——”
一声极轻极低的笑声响起。
他开始只是低笑,随即笑声变大,直至沙哑。
他笑了很久才停下,垂下头道:“出去。”
“圣上?”陆蓝缨担心极了。
“出去!”秦箴压抑了数个时辰的怒火与痛处轰然爆发,他抬起头,眼中有暗红血丝:“滚!”
陆蓝缨还想再说,却接触到一旁麒一的眼色,颓然退了出去。
殿门重新合拢。
秦箴仰头靠在龙椅上,单手遮住眼睛,轻笑出声。
这便是他最爱的女人和最信任的兄弟,就这样联合在一起将他耍的团团转。
什么关系缓和,什么不舍得他死,全是假的!
大梦一场,他仍是一个丑态百出的可怜虫!
滚烫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他紧闭的眼角汹涌滑落,迅速浸湿了袖口。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极其细微的颤抖。
良久,秦箴才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心口。
那里传来一股麻木的、深入骨髓的钝痛感,仿佛被人将整颗心挖走,只留下一个鲜血淋漓的大洞。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传来麒二求见的声音。
秦箴睁开眼,用衣袖抹去脸上的痕迹,嗓音平静:“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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