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瑄捏着画像，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仓皇之间，他突然发觉，将军的尸骨竟缓缓朝他露出一抹微笑。

下一秒，幻境轰然崩塌，大片大片的冰原碎裂倾覆，远处山崩海啸，直接将楚瑄投入无法触及的黑暗。

“幻术已破，神君醒醒！”

眼前重新恢复光彩，楚瑄看着祁瀚枝焦急的神情足足愣了半晌。

根本没有将军、没有苦寒的冬天，也没有人孤零零陈尸水畔。

祁瀚枝见楚瑄虽醒了却没回神，提起一口气伸手按向他虎口处的穴位。

楚瑄嗷一嗓子从祁瀚枝怀里坐起来，根本顾不上神君的体面，扯着师兄的衣襟干嚎两声：“疼！杀人还不过头点地呢！没这么狠的！”

祁瀚枝笑着拍了拍他的后背，还没来得及安慰，就听旁边有人突然嗤笑一声。

楚瑄循声望去，才发现牢房内香烛倒塌、阵法混乱，黎北河被手持长杵的弟子压在地上，嘴角渗血，以一个极为扭曲的角度朝这边扬起下颌。

“看我的笑话，你就这么满意？”

楚瑄站起身理了理衣袍，转瞬往常那般平和的模样。

黎北河呕出两口血，神情畅快，眼神里却有掩饰不住的嘲弄和恨意：“这话该是我问神君大人吧？幻境之中可见前尘往事，我杀人时的行径较之当下，又该如何？”

楚瑄一愣，落在黎北河眼里又成了莫大的讽刺。黎北河不知打哪来的力气，腹部的伤口汩汩往外流血，居然挣脱了长杵，艰难向前膝行两步。

那张鼻青脸肿但棱角分明的脸落在楚瑄眼里更清楚了些，连带着每一个字符都如同在耳膜上刻画描摹：“楚瑄，我杀人的嘴脸，很难看吧。”

楚瑄凝眸反问：“你在幻境里，看见的究竟是什么？”

“别装了，”黎北河冷笑一声，“我挥剑屠尽明月派上下，地上血积三寸，你瞎了吗？”

楚瑄蓦地意识到什么，但嘴上还在下意识反驳：“你命绝了我都不会瞎的。”

细碎的话头还在继续，楚瑄却不再说话，只静静看向祁瀚枝。

祁瀚枝几乎没有什么不会的，甚至是审讯的一把好手。他接过那柄长杵，径直捣向黎北河的脊柱。料想中骨头碎裂声并未传来，黎北河倒向一边，身体蜷成一团，艰难地急剧倒气。

楚瑄看见祁瀚枝微不可察地朝他点了点头，上前一步蹲下捏住黎北河的下颌，以一个极为扭曲的角度强迫黎北河仰望他：“再见那些被你杀掉的人的脸，你心里就没一点愧悔吗？”

鲜血不受控制地从黎北河的嘴角溢出来，以一线之形染红了楚瑄的手腕。

黎北河抬了抬眼皮：“他们该死。”

“屠戮幼童，修炼邪法，命数断于当日，已然是我手下留情。”

“再者，楚瑄，你凭什么确定当日杀人的就是我？”

周围的弟子乃至祁瀚枝都被黎北河匪夷所思的狡辩气笑了，唯独楚瑄突然感受到一阵寒意。楚瑄登时想松开黎北河，却不想反被他勾住了手腕。

黏黏腻腻的血迹凝结在楚瑄的皮肤上，像一条蜿蜒沉重的锁链。锁链的尽头被黎北河的手遮盖着，楚瑄没由来地感觉他的手掌在发烫。

“不好意思啊神君，又要说点你不想听了。”黎北河笑得像刚捕获了猎物的蛇，用气声在楚瑄耳边小声道，“我既然招惹了你，就绝不会放手。”

没等楚瑄挣扎，下一秒黎北河便扬声说：“我杀人时脑中仅有残念叫嚣，我是被操控的。”

人群中只余嗤笑，连一点质疑和讨论都没有，不会有人相信这可笑的“残念”和“操控”，只会把黎北河当做想要为自己开脱却借口拙劣的蠢货。

黎北河的神情没有半分受到干扰的意思：“所以你们用通灵之术窥探我的过往根本没有任何用处，我的魂魄根本就是假的。”

祁瀚枝脸上的表情最先冷了下来，人群中的笑声随着他的态度逐渐降了音调，变成了来回交换的眼神。

楚瑄看向祁瀚枝，发现祁瀚枝也正望向自己，无奈叹了口气：“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谁说得清呢。”

黎北河侧头环视一圈，最后视线又落回楚瑄身上：“你也没想到吧。”

楚瑄摇了摇头，撇开黎北河的手，站起身走回到祁瀚枝身边去，未曾想天闻玉的耳坠却骤然在他转身的那一刻掉落。

黎北河微微一抬手，耳坠当即被他握在手中。淡青的一点颜色沁在红得发黑的鲜血里，隐隐透着诡异的光。

碎裂的耳坠被黎北河奉至唇边，唇舌缓缓将天闻玉上的血迹舔舐、吮净。

楚瑄脑子“嗡”了一声，黎北河舌尖卷走那一点鲜红的动作被无尽地拉长、放慢，反复在他眼前上演。

还是祁瀚枝最先反应过来，快步上前把楚瑄挡在身后，紧接着所有人都跟上了他的动作。刹那间整个囚室内灵气飞舞，近乎将黎北河钉死在地面上。

祁瀚枝的后背将整个战局挡得密不透风，楚瑄站在最外面，丝毫不受波及，连头发都没掉一根。猝然碎裂的天闻玉还留了一截点在他的耳垂上，裂口平滑、完整，明显不是偶然。

“好了好了，再打下去出人命了！”楚瑄扯嗓子喊了一声，又拍了拍祁瀚枝的后背，“清水一案还要用上他呢！”

待人群散开，楚瑄才终于看得清黎北河的惨状。祁瀚枝带着一众师兄弟发了狠，手下没留半点情面，要不是楚瑄及时拦住，多半是要折去半条性命。

黎北河有出气没进气地躺在那，感受到楚瑄的注视后仍不死心地转头对望。

楚瑄蹙了蹙眉，哪怕气若游丝，黎北河的目光依旧不改半分侵略占有，仿佛随时要暴起将他掠走。

“你看啊，”

黎北河僵硬地朝楚瑄挥了挥手，楚瑄的视线从他手腕断裂凸起的骨头、转移到他布满裂痕的掌心。

那一截耳坠躺在他的手心上，丝毫未受到方才的纷扰。

“楚瑄，所有人的魂魄都是黑洞赐下的，包括你。”

话音未了，天闻玉在黎北河手中瞬间化为齑粉！

天闻玉产自积年冰川之下，非灵力不能切割。

可楚瑄刚才看得分明，黎北河那一下根本没有任何催动灵力的痕迹。

“今天你必须说清楚，”楚瑄上前踩住他的手腕，点点天闻玉粉末拂过他的脚踝，“魂魄是黑洞赐下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黎北河闷笑一声，随之喷出一口滞涩已久的黑血，闭着眼蜷在地上不动。

“晕了，”祁瀚枝走过去，两指探上黎北河的脉搏，又低身抹掉楚瑄鞋上的血沫，“交由重啸的师妹们继续审，她们那多得是不减阳寿又折磨人的法子。你要不放心，我叫商乘兴陪着……”

话还没说完，一直收在祁瀚枝腰间的邸报骤然发亮。

祁瀚枝展开扫视一眼，对楚瑄道：“凡间官府来催问清水一案的结果。”

楚瑄看着昏迷不醒的黎北河和地上那滩血，思忖了片刻才开口：“按照现在的情况，无法断定真凶。师兄，我要亲自回清水河一趟。”

“不行！”

商乘兴不知道从哪蹿出来，拎着剑神色匆匆地赶过来阻止，“清水河上情况不明，离魂作祟的根源还未找到，现在回去不是送死吗？”

楚瑄扶住商乘兴因大口喘气而不断颤抖的肩膀，抬手往地上一指：“不止我一个，我要带着他走趟清水。”

“你疯了！”

商乘兴脱口而出，见祁瀚枝隐隐有想抽他的意思，默默往楚瑄身边退了两步，语气却丝毫不改，“凡间早闹起来了，此刻聚在官府和仙门等着讨要说法！神君，如果不交出凶犯，你就必须出面，只有你能平息百姓的动乱！”

幽深的瞳孔倒映出楚瑄无奈的神情，楚瑄盯着商乘兴，紧接着视线从囚室内一个个师兄弟脸上划过。他看得出每个人脸上的希冀，自他降世而来，就是为了解决这样的局面——平息所有人心中因长天坍塌而生出的怨。

不过现在这样的怨愤是不是出于长天坍塌、黑洞现世已经不重要了。

“神君去吧，”祁瀚枝开口，“三日后神君出面，受凡尘朝拜，为百姓祝祷。”

“可那暴乱——”商乘兴还想阻止，可祁瀚枝一脸这事就这么定了的姿态，他不得已只能转而看向楚瑄，“楚瑄你说句话呀！”

楚瑄沉默着，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商乘兴的逼问。祁瀚枝已经带着师弟们退出囚室，着手安排平定动乱的大小事宜。

见从楚瑄这得不到支援，商乘兴冷下脸“嘁”了一声，自顾自抬腿就往外走。

楚瑄叹了口气，只能自己弯下腰扯着黎北河的衣领，拼尽全力把人往外拽。结果不消片刻，商乘兴捂着脸折返回来，面无表情地单手扛起黎北河，脚下生风一般出了囚室。

祁瀚枝也去而复返，走到楚瑄边上，替他揉起了过于用力而泛红的指尖。

“我不会让你为难，”祁瀚枝安抚地笑笑，“放手去做吧，神君。一切有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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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chapter 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