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景十二年,大齐朝幽州重镇抚云城。
正值七月伊始,白日里太阳酷烈,只有清晨、傍晚稍感凉爽,使人好睡。
虽日上三竿,秋水楼却好似堪堪从昨夜的喧嚣中静下来。宫羽快步穿过仪门,顺着抄手游廊往西跨院走,附近洒扫的婆子们正低头忙活,听到远处传来脚步声纷纷停下手里活计唯恐灰尘脏了贵客的衣角。
几个婆子看清了来人,先不动声色立在一旁等宫羽过去,见他略走远些才凑近一起低声挖苦:
“整天没个笑模样,不知情的还以为他是主子呢。”
“早晚要被爷们上的夯货,冷着个脸甭想卖上好价钱。”
宫羽耳力极好,将此等谤言听得一清二楚,内心却毫无波澜,不似初来乍到时气得寝食不安。
秋水楼的西北角有一处雅致的小院,坐北朝南的是三间正房,左右各配一间耳房,东西各置两间厢房,院中央种了几株高大的玉兰,灰褐色的枝丫纵横交错,影影绰绰的光斑从密密堆叠的巴掌大的叶片空隙中洒落下来,仔细去看便会发现光晕中有无数尘埃悬浮,宫羽不自觉地将脚步放轻。
院子里静得很,只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厮守在正房门外的廊檐下。看宫羽回来,小厮轻轻摇了摇头。
不用他示意宫羽也看得出来,院子还没打扫就意味着蔺如风还在睡,打发小厮去吃午饭他便先回了自己住的东厢房。
昨晚蔺如风与他回秋水楼时已近四更,城东张家富户在兵部给儿子捐了个闲官,张老爷大摆筵席庆贺,重金将蔺如风请去。席散了还不尽兴,张老爷死死拉着蔺如风不放手,吃醉了酒对他述衷肠,直说日日赶十多里路去秋水楼捧场只盼着能见他一面。
宫羽没想到张老爷表面瑾肃,二两黄汤下肚竟这般莽撞,偏偏力气又大,只见蔺如风一时挣脱不了无奈给自己使眼色。
宫羽随手扯过一张圈椅,等对方开口央求再出手,可一见那老狗儿不仅扯袖子还试图去搂蔺如风的腰,他哪里还能忍耐,呼吸间便掠过去将人抢走挡在身后。
就该赏他一巴掌,伤风败俗!鲜廉寡耻!
宫羽今日想来仍是愤愤不平,拿张家附送的金玉之物出气,摔碎一个辟邪的玉刚卵,心中淤堵的闷气才跟着消散了。将东西整理好锁入耳房,又分出赏银按例分给前院管事的鸨母桂娘,这会宫羽才有空回房拿出账本埋头填写。
几百两定金、席上凑趣出题给的打赏、额外附赠的珍玩,哪些要送去前院,哪些可以自己留下,说起来简单,分门别类地登记造册也须耗上些时辰,再者宫羽腿脚功夫见长,算账属实难为他了。
勉强糊弄过去,宫羽肩膀已有些泛酸,恨不得站八个时辰的马步,也不想再多写一个字。
此时恰巧听到正房门被人推开,宫羽探出窗外去瞧,只见蔺如风外衣散乱地站在廊下喊人。
一头乌黑长发批散在肩上,几缕发丝随风轻摇,即使是睡眼惺忪的困倦模样,依然可看出眉如墨画,目若秋波,齿编贝,唇激朱。
宫羽一时看愣了,想起小厮已被自己打发走了,院里只有他在,便按捺住只等蔺如风来东厢寻自己。
他这厢正暗自赌气,却恰巧听见有人进院的脚步声,接着就是小厮进进出出忙碌的身影。
宫羽没吃午饭,先气个半饱,在屋内枯坐着没意思,索性抬腿去了正房。
小厮虽然年纪小,手脚倒是麻利,宫羽一进门就见蔺如风穿戴利落地坐在西侧内室的案几上喝粥。
“你吃过了吗?”蔺如风边说边吩咐小厮给宫羽摆碗筷。
宫羽板着脸不说话,一屁股坐下来闷头吃。
十七、八岁的少年,饭量如牛,小厮自觉跑出去替宫羽取饭食。
蔺如风见状感慨道:“小谷这孩子算得上勤勉,不如改个名收了吧,料想桂娘不会舍不得。”
“......叫什么?”
“你叫宫羽,便叫他商羽,如何?”
“不行!”宫羽心里憋闷,口气也有些冲撞,听起来好似他才是做主的那个。
“你这孩子,别扭个什么劲。”
蔺如风看宫羽不愿意就不再提了,小谷到底不像宫羽知根知底,和他一同从江南北上到此地。
“如此机灵聪敏,用着怎么放心。”宫羽这下彻底气饱了,撂下碗筷恨恨地说:“再过两年便及弱冠,我可不是孩子。”
奈何蔺如风与宫羽相识过早,甚至见过宫羽牙牙学语时的憨态,“我虚长你五岁,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孩子。”
眼见宫羽要翻脸,蔺如风赶紧岔开话题,暗自叹气,有个正值逆反的兄弟,日子真是难过。
两个人吃完午饭,小谷收拾好便去清扫庭院,宫羽端着一个盆底刻着双鱼的铜盆放到东窗下矮榻的炕几上,蔺如风在塌上盘腿坐好,挽起宽袖,卸下养手的玉扳指,双手缓缓探入铜盆的温水中,浸泡片刻,拿起旁侧琉璃碗内一团桂花蕊捏成的澡豆,顺着指尖到指肚轻柔搓洗起来,等冲洗干净了再接过宫羽递来的大手巾,但并不急着擦干,先上下轻轻按压几下吸收水气。
宫羽起身往错金香炉里添拨了一点琼脂香,点燃后放到矮榻旁的小杌上,蔺如风擦完后将双手置于香炉上方,借着袅袅升起的香魂熏干剩余湿气。
两个人难得地默契配合,全因着蔺如风金贵的一双手。
大齐国祚五十余年,除了两年前扶云城的一次意外,大体算得上国泰民安,饱暖思□□,全国各地青楼楚馆日益兴旺,尤以江南妓馆花样最多。
无论何时,去得起青楼的都是富贵之人,一些文人墨客追求新奇有趣,有见地的鸨母重金网罗奇人能者只为招揽生意。
三年前,蔺如风便闻名天下,靠着一双妙手,博得“天下第一琴”的美誉。
一双十指玉纤纤,不是风流物不拈。
去岁孟春时节,蔺如风应秋水楼之邀,带着宫羽从扬州府出发来到幽州抚云城,以一年百金的酬劳答应在秋水楼演奏两年。
分得清宫商角徵羽的世人又能有几何,大多不过是附庸风雅之辈,被“天下第一”的名号吸引,每日捧场的不可计数。但实难得见蔺如风,如张老爷之流只能花几百两银子请人入府,虽然肉疼得紧,但在亲朋中也算戴头识脸。
倒是也有例外,不仅只是象征性的给几两银子聊作车马费,还要蔺如风随叫随到,若是一时兴起更要在其府上留宿一夜。
此人便是镇守在抚云城的幽州节度使沈放。抚云城本是北方唯一与外邦行商的榷场,没想到两年前被居庸关外的东鞑骑兵突袭,当时守城的将士战死城下,抚云城曾被敌军占了数日。后来沈放奉旨迎战,抢回了城池,也封了榷场。虽然遭此大难,但抚云城作为北方长城沿线上的重镇,今日再现人烟阜盛的盛景。
世人皆传沈放是将星下凡,他本人确实英勇善战,如今年过半百依然精神烁然,时不时就邀请本地名伶去府上欢聚。常去的便有箫馆的妙意姑娘、醉生阁的飞英公子和秋水楼的蔺如风。
俗语讲,不奸不贪之人,必是皇帝不敢重用之人,何况是带兵的边疆大员。有人说沈将军本性奢糜,也有人说此乃为臣之道也。
蔺如风例来对外宣称自己是清倌,卖艺不卖身,奈何沈放好色之名流传甚广,众人不信,只当银子没使够,或者官位不够高,他蔺如风定有折腰的时候。
这话传得秋水楼的人也信了,连带着清秀俊朗的宫羽背地里也遭人非议。
有人曾拿着金子敲开桂娘的门,桂娘身量高挑,八尺有余,颇有些好汉一条的架势,看见送上门的金子也不免心动,不敢明着说,私下让小谷递话。
小谷到底跟养大自己的桂娘一条心,大着胆子探了两三次口风,差点被宫羽赏一巴掌,这事才算罢了。
由此也有人传言,蔺如风本性喜爱女子,迫于权势才委身沈放,平素在秋水楼里,与他相好的姑娘就多得很,尤其是当红头牌金灵姑娘。
这流言倒是真假参半,金灵姑娘确实与蔺如风交好,常常来西跨院寻他闲聊。
正值午后最热的时辰,金灵守着冰盆仍止不住地满面香汗,婢子在身后摇着团扇也送不来一丝清凉。
蔺如风坐在对面无可奈何:“日头这么烈,你还过来干什么?”
“我来找宫羽的,他躲哪去了?叫他出来。”
他俩此时坐在正房厅堂里,敞着大门,东西两侧内室的窗子也都打开通风,堂中放着两个冰盆,一左一右地守着金灵。
本朝世风并非崇尚女子体丰,但金灵却润而不胖,丰满得宜,举手投足别样风情,是秋水楼的另一个金字招牌。
“你总逗他,他还是孩子。”
金灵呲笑一声:“我十八岁都扬名四海了,没个一、二百两休想见我一面。我巴巴地来见他,他倒不识趣跑了。”
蔺如风叹了口气,让守在门口的小谷去找宫羽,金灵信不过小谷,也遣自己的小婢女跟着一块去。
看着二人出了院门,金灵又瞧了瞧几处窗口,状似不经意地说道:“前任司马家的赵三公子你可识得,近日被我迷得失了心肝,挖空家底讨我的好。”
看似炫耀的言语却是让蔺如风瞬时愣怔,慌得心跳都漏了一拍,抬眼疑惑地看向金灵,金灵深深了吸了口气,勉强收束心神,冲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一日,终究还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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