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出去。”
地上收拾干净了,但难闻的药味不曾散去,我想着他定是有话要说,便把她们先支开了。
“我……”
我蹙了眉头,想着那日大夫神色异常,其实也翻了几页黄帝内经,心中也猜疑了几分:“我不是病了,是有喜了是么?”
他这脊背终是松动了,弯下腰来将我搂进怀中,心疼不已道:“大夫说是滑脉,应是有喜。可是……”
我一颗心忽而扑通跳个不停,女子怀胎是易诊的脉象,保和堂自是京中数一数二的医馆,那大夫颇有名气,不至于为难至此。
“可是什么……”我自是越发神思不定。
“大夫说脉相不好,恐有滑胎之兆,”他自是该和我说这些,若他一言不发就这么了结这腹中的小生命,我定然一辈子恨他的。
我沉默了一会儿,想着这几日他异乎寻常之处,似寻到了根源一般恍然大悟。金家本就子息凋零,传承后嗣亦是他身上的使命。我猜想他定也是期盼孩儿的,可若留不住,便只得先保住我。
“大夫说的恐怕更重罢?”
金载松微微一顿,松开了我蹲下来,眼色稍稍清明了些:“二者保齐一,我不能冒这个险。”
我酸涩一笑,双手捧着他的脸与他相抵,垂眸柔声道:“难为你了,我都明白。”
若说为人父母这难处,我们连第一关都跨不过去。
“药都砸了,既然留不住他也不耽误这几日,我想去寺庙上柱香,也不枉我和这孩子相遇这一场。”我悄悄抚上平坦的小腹,忽而有些不舍。
“没想到第一回做这杀人的勾当,竟是对自己的孩儿,”他自嘲一笑,形神俱伤,难免泛起罪恶愧疚。我知道,这会是他一辈子的心结。
“你常说的,缘分不到不成父子,你便当这是救我的药,莫要再隐忍痛苦,”我们就像两个受伤的人,一面说着互相慰藉的话揽下罪恶,一面默默承受伤口的痛楚。
坦诚相待,有时也如一碗参汤,是意志垂危里续命的良药。
这一夜,他搂着我的手搭在腰上,不多时就睡去了。只是睡得不那么安稳,有时还会呓语几句。
六月里,山寺两旁古树茂密,三百步的台阶走走停停。额上冒出些许薄汗,山间凉风一吹,身上便觉得冷。
那寺庙的匾额已能看清,可是腹部有隐隐刺痛传来。早起出门先往医馆去看了一回诊,如大夫说的,服药只是为了减轻母体亏损,这孩子依旧是留不住的。
好歹,让我替他做件事再走。
在登完最后一步时,我长叹一口气,做完这一件事,但愿他来生能投个好人家。
原先接待香客的小沙弥如今换了人,那孩子双手合十,问道:“女施主是进香还是参禅?”
我便说:“我来祈福进香。”
那小沙弥听了,说道:“几处僻静厢房已有人在,眼下能进香祈福的只剩正殿,只是人多鱼龙混杂,女施主可介意?”
我听了微笑道:“人多才好。”
“是,那沿着正门直接往里头走,不出一刻钟就到。”
“好,多谢小师傅。”
同安寺不比相国寺壮阔,隐在山林,普罗大众喜爱的便是这份亲和之感。山川风景秀丽,连同官宦士大夫家的女眷,也都偏爱此处进香。
在正殿请了三注清香,磕了头,好似为他做完最后一件事,便预备着回府去抄写经文。
踏出正殿门槛时,忽而遇见了大姐姐身边的女使冰儿。
她笑盈盈上前,朝我福了福身,唤得还是旧时的称呼:“七小姐,大小姐请七小姐厢房说话。”
我想着自上一回长姐拂袖离去,已有两三月不相见,然则我既是应了二姐姐三姐姐,她该不生气了罢。
绕进一处小院子,建安侯世子夫人正坐在那儿看经书,听见动静也抬头看我,说道:“进来坐。”
冰儿拿了蒲团来,放在吕盈慧身侧,又取一盏茶来给我。
“娘娘说了,初四是个好日子,你进宫去请安罢。”她还是不愿看我一眼,说话开门见山,此时一面翻阅着经书,一面淡淡地说着,末了补上一句:“就是明日。”
“大小姐……”云儿自是顾惜着我,便要替我说话:“我们小姐如今有了身孕,进宫一事还请大小姐……”
“有什么可在乎的,”她不屑一笑,斜眼看过来:“不是生不出来吗?”
一事室内寂静无声,我脸色刷得泛白,忍下心中怒意,震惊于这事她怎会知晓。金载松行事密不透风,连吴通都不知道。云儿更是我才刚告诉的,虽不是喜事,却因她与别人不同,这才让她知晓。
“七妹妹这蠢笨的性子也不知是随了谁,”大姐姐抬起头,叹气道:“世上就没那不透风的墙,你当那大夫凭空消失一月是因为什么?我说过,娘娘想知道什么,谁敢不如实相告。”
话已至此,还当姐妹情谊石比金坚,到头来原是我不配,不但我不配,连这没机会出生的孩子也要沦为她们手里的棋子。我渐渐明白权势之可怕,全看它落到谁的手里。
“原先是答应了二姐三姐,”我忍着胃里翻滚的恶心,强撑着说道:“既然姐姐知道了,贵妃娘娘一向心慈,必定不会为难于我。这宫里,我是去不得了。”
“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她忽而露出狰狞的神色,望向门扉外。
我顺着那视线望去,那是建安侯世子夫人的肩舆,坐着她入宫,谁都不会怀疑。
“帖子已经递上去了,七妹妹莫要怪我,”欲壑难填,她变得那样穷凶极恶,六亲不认连我的哭喊都能置若罔闻。
那婆子是宫里出来的,手上力气极大,架着我就往肩舆里塞。我拍着窗厩,想着她但凡能念及一丝姐妹之情,我就不必往火坑里跳。
手上火辣辣的疼,指甲扣碎后指尖血肉模糊。
有那么一瞬,我心里怕极了。脑海里闪过不少人,有父亲母亲,有二弟,有外祖父,想得最多的还是金载松。
也不知云儿是生是死,我看见那婆子捂着她的嘴,被一群内使拖出了门。她自小陪伴我,又一心护着我,却落得这般下场。
我到底没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青天白日被人劫走便只剩下的哭的份,狼狈至极。不知隔了多久,心思便也渐渐冷静了下来,害怕已然无用,此时我忽而觉得前所未有的冷静,满心盘算着要如何应对宫里的境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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