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睁眼时,好似做了一场噩梦。
外头雷声轰鸣,里头暗香浮动,我看了一会儿,记起这熟悉的情景分明是府中的景致。
门扉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忍冬端着参汤,见我起身了惊得她跌了手里的瓷碗。
“新芽,快去请大夫来,”她一面流着泪,一面笑得苦涩不已,说:“娘子终于醒了,娘子终于醒了。”
身上是干净整洁的中衣,忍冬站在那儿哭得伤心,再说不出一句话。
金载松自是闻声而来,他全然变了个人。相由心生,他从前温柔,虽官场难熬终究眉眼处有一丝温和可寻,可如今那一双眸子深不见底,眼角处如凌霜,渗着戾气。
他站在我跟前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我,脸颊上摩梭的手指,好似确认我是个活人,而不是鬼魅。
外头黑云低沉,夏雷滚滚,电闪雷鸣。
新芽忙去掩门扉与窗厩,电光照在他脸上,衬得他越发不人不魔一般。
他好似纠结着如何开口,张了张嘴,说不出一个字,敛去那令人不喜的神色,温和道:“你睡着的这段日子,云儿家里来要人,我做主把她许了人家,日后忍冬和新芽照拂你。”
这蹩脚的谎话,云儿是娘在饥荒年间,从路边捡的孩子,哪有什么家人。我心里自是明白这句话的深意,咬唇颤抖道:“我给她存了嫁妆,也不知她带去了没有。”
“带去了,”他说得平和,“临走时,还念着你的好。”
日子好似回到了从前的模样,忍冬和新芽不比云儿贴心,少了那眉眼间的一点默契。她们也自知不足之处,总是战战兢兢。
或许,我该适应她不在的时日了。
夏日炎炎,院子里的梧桐树栖着一只鸣蝉,逢午后总要喧闹一阵。我静静聆听着,心道反正也无从入睡。
闲在家中无所事事的日子,终日只能站在廊下出神。
在我足不出户时,金载松忽的连连晋升,二月里才刚受封五品中书门下给事中,六月就擢升至正四品平章事,宣读的旨意再次传来时连我都觉得心惊,如今的他已升至正二品中书侍郎,堪称位高权重。
我也算得上鸡犬升天,不再是一个小小的五品恭人,而是二品诰命夫人。若说风光,满东京城里谁有我这样的好运气,不过碧玉年华身份却水涨船高。那些尚书府夫人们熬了一辈子,也不过一个三品淑人。
我站的有些累,在廊下寻了一把椅子,瞥眼看见那落了灰的茶碗。
不知几时,金载松不再烹茶赏景,而是日日带着酒气归来。他酒品很好,喝得多了只倒在榻上随我摆弄,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我没问我是怎么到的家里,也绝口不提那没了的孩子,只是日日对着天出一会儿神,累了就摆弄着手里的银镯子。
这一日,他回得早,换了官服便说:“在家里可觉得烦闷,今日外头热闹,我陪你出门逛逛,金明池盼荷花开了十里,甚是好看。”
我瞧见忍冬挤眉弄眼的模样,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今日原是七夕,是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
新芽从衣箱里挑了一袭明艳的衣裳,替我仔细梳妆了一番,又说:“大人平素里就忙,难得出门,自是我们夫人的体面,定叫那些碎嘴之人好好看看,凭她们也配与我们夫人相提并论。”
“瞧你这话,外头议论什么了值得你这般义愤填膺?”我好笑道,看着她微变的神色。
她自知说错话,忙换了个话题:“她们是嫉妒夫人,总有些见不得旁人好的,夫人莫要理会她们。”
马车洗的十分干净,金载松今日换了一袭常服,在门口等着我出来。他难得这般有兴致,见到我难得用心打扮一回,不免出了神。
这一路,他握着我的手,问道:“养了这些日子,觉得好些了?”
我微笑道:“好多了,只是比从前怕冷了些。倒也不妨事,多穿一件衣裳就好。”
他听了,露出那一抹极淡的笑意。
今日寻常百姓人家都乘夜而出,入耳便是孩童嬉戏追逐的热闹情景。女孩们三两成群,皆盛装打扮,在茶肆楼宇间走走停停。公子小官人们亦是互相见礼,结伴而行,偶或停留至一处美景旁吟诗作赋,甚是得趣。
今日人多,为施恩于民,金明池便也松了禁令,许寻常百姓尽兴游玩。虽说是与民同乐,只是官民有别,东面亭台楼宇供达官显贵赏花休憩,而西面矮谢瓦舍,便许寻常百姓歇脚。
唯有的好处便是虽有偌大的湖泊隔着,却不妨碍三教九流观赏那满湖的荷花。夜色下,石凳里窜动的烛火以及楼宇檐角出垂下的灯笼串,照的湖面一片火热朝天。
金载松小心扶着我往高处走去,渐渐与人群远了些。
我望着那边人头窜动,独这附近幽静,便问道:“今日热闹,想是能遇见不少同僚,官人不去那边走动走动?”我握着忍冬递来的纨扇,端坐在木椅中,说道:“官人步步高升,难免处处被人留意着,倘若因过于清高得罪了人,不是徒增烦恼?”
他笑得有些无奈,只是冷冷瞥了那光亮处,漫不经心地说:“这又不是在朝堂上,理会这些人做什么,我们自寻我们的乐子。”
吴通领着一个瓦罐,我好奇地看着他从里头舀出来一碗羹汤来,递到我跟前。
“夫人尝尝今年酿的第一坛甜酒酿,长洲老家逢夏至常备的饮子。”吴通笑着说:“夫人吃一口就知道了。”
我闻着那淡淡的酒香,试探着喝了一口,微微一怔,竟是意外地合胃口。
“我猜夫人骨子里也有长洲人的习性,”吴通见我露出笑意,很是欣喜,又说:“解暑又能解馋,大人自小爱喝,夫人的喜好竟也是这般相似。”
难得的有胃口,我自是不怕附近有人的,端起来喝了个痛快。只是在我伸手要第二碗的时候,被金载松阻止了。
“东西是好,毕竟是酒,尝个新鲜就罢了,”他今日心情也十分愉悦,少见的没有饮酒,却是喝茶。
我从前也不大出门,娘亲说我越大越胆小。年幼时敢跟着大房哥哥们爬树掏鸟窝,大了些就连门也不愿出了。
想我这脾气是有窝囊的,也不知几时开始,我便有些惧怕生人,分明心里忐忑畏惧,偏脸上装得若无其事端庄的模样。大约是从旁人嘴里听到第一句闲话时,我行事便开始循规蹈矩起来。
谁会愿意白白做人嘴上的谈资呢?
可有些事,却不是凭一己之力可以抗拒的,循规蹈矩又如何,还是免不了高位者的践踏,我握着茶盏的手愈发收紧。
紧到金载松硬生生取走我手里的茶碗时,我才回过神来,听见他幽幽安慰着:“不用害怕,从此以后没人敢欺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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