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怎么说?”他问。
“倒也没什么说的,大夫扶了脉,也不见体质虚弱,又不叫我吃药,只说成婚尚早……”
“这么想替我生孩子,”他微笑望着我,见我羞红了脸却也不打算放过我,低声在我耳边吟语:“为夫定然多多努力。”
我傻乎乎地问了一个所有妇人都要问的话,问他喜欢儿子,还是女儿。
金载松似乎思虑了一会儿,认真道:“都好,若是女儿就更好了。”
我问他,为什么女儿更好。
他微笑道:“女儿大多都跟爹爹亲,将来你的心里也还只装着我一个男人。”
我愣了半天,忍俊不禁,这男人也真是小气到叫人无言以对。
我想起临绣一人大着肚子,连个乳母都没有,又令人挂心,于是说道:“方氏娘子都没替表妹寻个乳娘,官人想想法子。临绣说来也是娇养大的姑娘,比不得乡野村妇,若是月子里也要自己带着,也忒受罪了些。”
小孙氏体弱,自己都旧疾缠身,哪里还能照拂女儿外孙。金载松蹙眉,思索道:“旁人的家务事,实则不好多管,不过你若实在心急,我便想想法子。”
我拉低他的脑袋,在他脸颊上亲啄一口,惹得他心猿意马,连连感慨美人计果真是世间最难应付的。
离年关还有三五日的光景,吏部尚书府上新得了一位小公子,因是老来得子,老尚书十分欢喜,请了同僚来喝满月酒。
原本不过一庶子,不值得这样操办。可老尚书早年娶了三四房妾室,只得了这一个儿子,生下来就记在了正室名下,便也顺理成章办了酒席。
我和许多官娘子一样,簇拥尚书夫人身边,逗弄着他怀里的孩儿。
尚书夫人一见我,就想起了临绣,问:“考功主事柳大人家的娘子也快临盆了吧,定然也能喜得麟儿。”
“承夫人吉言,妾身替杨氏谢过过夫人关怀。”我含笑,和一屋子的官眷客气逢迎。
新科一甲进士,乃是新客贵客,老尚书喜不自胜,只说想让这孩子沾沾他们的才气。
男女不同席,我跟着阿泫在女宾席一处,与各位淑人恭人照了面,就寻了一处僻静地,八卦这京中风趣事。
京中的趣事大同小异,但凡我们知道的,旁人早也知道了。可我和阿泫都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即便闲话也绝不说人痛处。
阿泫复姓慕容,听闻慕容氏素来忠心,替天子守着山海关一代。北地苦寒,慕容氏嫡系人丁不兴,好在阿泫的父亲考了功名,终得以弃武从文,这才有了她的好日子。
她十三岁才进京,骑马舞剑,自带着边关女子的性情,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周家原本不愿意聘她,是官家感念慕容氏劳苦功高,便想要在阿泫身上补偿点什么。周家老夫人对她素来没见什么喜欢,倒也从不为难她,是以她的日子还是比旁人潇洒。
“燕州大伯父膝下有两个庶妹,”她坐在廊下,拉着我说话:“开春就要上京,预备进宫去。”
“这是你伯父的主意?”我怪异道:“他果真不想干了,打算告老还乡呢?”
“我大伯母说北地风雪大,一入冬大伯父头风就犯,关外守了整整三十年,只等回通州去安度晚年。”她苦笑道:“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他便是不解甲归田,时势也由不得他久留。偏大伯父无子,只有妾室所出的两个妹妹,”
“我听说这回京中许多官眷,都向皇后引荐了大家闺秀。”我便问道:“你两个妹妹可要引荐,我阿娘在宫里还能说得上话。”
“快别麻烦了,”她忙阻拦道:“我大伯父和爹爹一贯自诩清高,不肯轻易求人,何况是两个庶女进宫去。她们嫁不得寻常人家,已是让大伯父脸上无光,哪里还肯四处去宣扬,你虽是好意,他未必领这份情。”
我听了,也只得作罢。
今日来的官眷,人前喜笑颜开,人后自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各有心事。这一回礼聘东宫,外面传得沸沸扬扬,有心怀壮志者,也有避之不及者。
“对了,吕家也有待字闺中的女儿,可也要进宫去?”
前两年大姐二姐相继出阁,四妹妹虽是庶出,也是说定了一位门庭相当人家的公子,五妹妹刚满十二岁,并不能进宫去。
“五妹还小呢,”我说:“怎么也轮不到她去。四妹妹已是换了庚帖,如今是待嫁之身,不合身份。”
“转眼,妹妹们都大了,”阿泫感慨着岁月如梭,道:“临绣比我们有福,如今就要做母亲了。”
我也不知周榜眼待她如何,却也不敢多提,因说:“不必心急,临绣成婚比我们都早,况且生儿育女也是看缘分,缘分到了,自然会开花结果了。”
“瞧你说的头头是道,好似你也有孩子了。”
我忙摆摆手,笑道:“我这是与你同病相怜,劝慰你时一并把自己也安慰了,岂不是两全其美。”
“伶牙俐齿,你家探花郎平日定是被你欺压。”她似乎心情得以疏解,说话也有渐渐变得爽朗起来:“边地的女子最要不得就是温柔,男人打仗朝不保夕,或许第二日就身首异处,活着就已是不易。哪里像这长安,人间富贵乡,贵妇人们吃茶听曲,日日梳妆打扮的。”
我望向这花团锦簇的盛宴,忽而觉得太平日子过得久了,见惯了纸醉金迷,人似乎就变得世俗起来。
居安思危,这是金载松常挂在嘴边的话。
“咦,这不是榜眼娘子和探花娘子吗,怎么坐得这样偏僻,我们正对诗词呢,二位娘子不如一块儿来看看。”
也不知是谁招呼了一声,众人纷纷看好戏般望了过来。
众人得趣,便硬生生将我们二人推倒了亭子那儿。
那屏风上写着:思来去未了。
“一炷香,今日若是对不出来,咱们可是不放二位回去的。”说完,众人便笑了。
今日本是尚书府做东,诗词歌赋,不过是消遣玩闹罢了,尚书夫人便也不曾阻拦。
众人对阿泫自是不抱希望,便将眼光都落在我身上。
从前还未出阁,姐妹在一处玩笑从不当真,便是做不出好诗好词,玩笑一会儿各自散去就是。可官眷们在一块儿却不一样,凡事总爱争个高低。
我认得这位说话的娘子,这是刑部左厅郎中姜培新娶的娘子苏氏,她家官人是去年进士第四名,说起来也该是熟络的。
只是苏云乔自小便争强好胜,总爱计较高低,常以此为荣。这带刺儿的玫瑰,于她最相和。
吕氏出过不少文官才子,旁人眼里,家中女儿自是不差的。可我实在不是那爱显摆的性子,加之有姐姐们争锋而上,自然我就落个清净。
可今日在场的,却只有我一个出自吕府的,我便只得硬着头皮上去。
沉吟了一会儿,忽而就有了下句,对得水准自是高低参差,我提起笔写下:忆往昔悲欢。
苏云乔笑得得意,道:“工整却无趣。”她提起笔沾了沾墨,写下:恨南北离合。
众人皆是拍手喝彩,夸赞苏云桥有心怀天下之才。
我和阿泫再度被人群冷落,燕云十六州被占去的那一日,是所有人心里的病。我望着阿泫,见她也不再说话。她在北地长大,还记得城破那日被掳走的子民,从此慕容氏便从山海关退至马平川,生生守了三十年。
她红了眼眶,冷笑道:“她是没见过尸横遍野,倒是写得轻松。”
夜宴在漫天礼花中结束,曲终人散,我们也各自登上了归家的车架。
金载松今日是喝了些酒的,回去便不能骑马。
我掀开帘子探进去,忽而闻到了些酒气,又见他神色尚且清明,关切道:“喝了多少,可觉得哪里难受?”
他扶了扶额头,道:“无事,尚书老大人高兴,多喝了几杯。”
金载松虽面上还算清冷,一双眸子却湿漉漉的,好似游走云端时被薄雾沾染,生出了一丝从容不羁的模样。
此时他也不端坐,只是歪着,闭目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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