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弘康十六载,才过了上元,京都已是忙碌异常。
皇帝看罢建邺送来的军报,又拿起太子的家书,神色从凝重转至舒心。一旁觑着的贵妃武卿辞适时上前了半步,奉上盏汤羹,轻声道:“这个年节实在是冷清,太子殿下未归,六娘也不回来。皇上,明岁可得一家团聚着,才是最好的事呢。”
皇帝顺手接过来,入口恰好,他搁下信纸,边饮边道:“穆阳才去了七八个月,朕应了她随她玩耍,倒是不好叫回来。不若请梅妃书信一封?”
穆阳公主生母亡故,是养在梅妃宫中长大的,但贵妃也是真心喜欢她,待想透了皇帝的意思,不由啐道:“皇上分明想女儿得紧,却舍不得叫她回来,偏偏要让我和梅妃妹妹担待!”
“朕金口玉言,总不能反悔。”皇帝呵呵笑着,喝完了放回贵妃手中,道:“朕召见了鸿胪寺卿,便不留你了。”
“臣妾令人在偏殿热着豆花,还有红糖糕,皇上饿了自己吃,或者赏了人,总别忘了。”贵妃不再多留,浅浅一礼,道:“臣妾告退。”
一月前,齐弘康十五载的腊月,楚建平二十一载最后的时光中,楚国由上康延河北上的龙船靠岸,永嘉长公主尚未出舱。
魏无伤躬身下拜,明知已无力更改局面,还是梗着脖子叹道:“长公主,臣是真愿意卸去职务,陪长公主前往齐都长安!”
“魏将军,起身罢。”永嘉不动,道:“你留在这里,护着太子,才是你更该做的。况且,你真以为齐国会允许本宫身边另带仆从?”
“长公主,齐国尔敢?”魏无伤愤恨,目光灼灼望着座上女子,见她一身白衣,分明仍在热孝中,却连礼节都不能全,赴北上和亲。魏无伤心痛不已,就算自己与她无夫妻的姻缘,又怎么舍得这样的女子背负了这些?魏无伤偏开了眼,道:“臣精挑了二十强兵,还请长公主务必带着,让他们为长公主护卫!”
永嘉不得已,颔首答应。
不多时,礼官登船,走了过场后,永嘉跟在十余个齐国侍女的身后,离开了楚国为数不多,拿来充场面的宽舟。她的后脚踩在陌生的甲板上,心头沉痛,又念及这些时日的布置,稳住了心神。
“永嘉长公主,太子殿下已设宴,请长公主稍歇。”礼官进退得度,从不直视,待得了应肯,才退了开,下令开船。
船未曾开向建邺,而是越过长江,来到对岸。
对岸,是齐在反守为攻后重新修好的江北大营。
这些章程,是早就商定好了。魏无伤留在舟上,目送使船远离,渐渐看不到船影,握紧了拳头。
今日起,他成为东宫属臣,要为永嘉长公主,护着尚且年幼的东宫,帮他握紧十万禁军,守住楚国最后的希望。
船行江中,又稳又快。故国回首,却一眼也不肯。
永嘉在养神沉思。
魏家军冒死递回的消息不会作假,赵业重病,那这宴席又是怎么回事?
想不通便不想,船到桥头自然直,若连这点琐事都应付不来,她去长安又能搅出什么风雨?
震动自船头穿过,船靠了岸,礼官在舱外请,永嘉不得已放下心思,道:“本宫此行身边没什么婢女,方才的那些,可否留用?”
礼官笑道:“本就是太子殿下选来侍候长公主的,都是些小事情,长公主自行定夺,堪用便好。”
弃船登车,路途略有颠簸,直抵江北大营外,马车才停了下来。
那二十甲兵不曾带马,一路跟来,仍旧气息稳定,眼如寒霜,也得了营外男子的喝彩。
赵业一身裘衣,按齐国习俗,用网巾束发,又戴玉冠,长身玉立,话中难辨深浅,道:“永嘉长公主,请下车。”
齐、陈两国同辈中最得盛名的年轻男女初见,并未有什么剑拔弩张。赵业虽在军中几年,仍不失书生意气,瞥了眼马车两侧,赞道:“好壮士,请入我大营罢。”
既在江北,赵业挥手屏退欲要劝谏的礼官,只字不提卸甲。待入大帐分坐,赵业并不以胜方倨傲,拿起酒盏一饮而尽,道:“永嘉长公主大义,虽说你我两国相对,我心中是钦佩的。只可惜……不提也罢。父皇已差礼部官员,迎接长公主入京都。只是长公主许配何人,父皇没拿定主意,这也要听听长公主的意思。”
永嘉淡然道:“贵国未婚的皇子,太子意下如何?”
赵业微挑眉头,笑道:“康王弟、梁王弟皆未有婚约。四郎成契样样精通,父皇已打算让他在婚后入仕历练,贵妃也温柔贤淑,很好相处;五郎成元性子安静些,年岁是小些,和宫中编撰走得近,梅妃清傲,也只是言辞上冷淡点,不难相处。”
永嘉微怔,倒是没料到赵业坦言至此,不由叹息,面上不显分毫,轻声道:“败国之人,何谈选择?能以一身换得百姓些许安宁,便不枉费身受奉养十八年了。太子宽心,我既来此,将来嫁了人,无论康王、梁王,都只是赵家妇。”
赵业颇为赞允她的取舍果决,心中更生钦佩,便又想起皇帝的教诲——若永嘉长公主乃男儿身,亦或楚桓帝的魄力再决绝些,以她为君,则今次战胜不难,将来却得提心吊胆。
这是赵业第一次站在战场上,齐国南北在同时打仗,他本有雄心挥军南下,但念着皇帝的嘱咐,自己又好巧不巧病了一场,在城破后看着满目疮痍,让这位很得皇帝看重栽培的东宫太子,淬炼出一颗体民的仁心。
此刻执着于战场,南北皆会被战争拖入泥泞,齐国三代经营才渐渐融合的北方,或许会被拖着走入支离破碎;南楚摊上这样的君王,恐怕也无力北上。
昭阳郡主北上平鲜奴之乱,未有贪功冒进,一步步稳扎稳打。皇帝对这位义女信赖有加,除却统兵,更担刺史。昭阳郡主自幼和赵业一同长大,不是血亲胜似血亲,这一病让他不由得担心远在平州的昭阳来。
心不在焉应付了几句,赵业道:“永嘉长公主远道而来,就按长公主的意思,明日拔戎北上,还是早些安寝为上。”
永嘉没甚胃口,闻言颔首,借机回了帐中歇下。身在齐**营,她倒是拎得清,和二十甲兵没什么联络,早早熄灯睡下。
翌日赵业并未来送,马车驶上驿道,驶过这一年的腊月。
齐弘康十六载、楚新皇登基的贞吉元年,楚永嘉长公主在上元节前的春雪中,抵达京都长安。
齐国重视此事,礼部、鸿胪寺共迎,盛阳长公主赵成贤和已经婚配的赵王赵成文在永嘉长公主下榻的嘉鸿宫等候。
两人一母同胞,只是盛阳早已嫁人,去岁才归京,倒是显得有些生疏。
赵王等得有些闷,站起身负手走着,道:“皇姐,你说父皇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不过是南楚战败之国的女子,竟要劳动你我来此?”
“你可莫忘了,永嘉长公主素有盛名。”盛阳倒是不疾不徐的,望着踱步的弟弟,道:“可惜你早有王妃,不然嫁与你也算门当户对。”
“本王才不肯要这样的妇人。”赵王冷笑,道:“皇姐,你说接了这差事的,是四郎还是五郎?”
盛阳摇摇头:“这却怎么知道?”
“父皇所谋,无非一统天下。诚璋在平州一切顺利,二哥陈兵建邺,不就是等着合兵之后,挥军南下?”赵王恨声道:“明日我定要求父皇允我南下,相助二哥。”
“太子在大营,也不过是督军,一应军令,他也是不懂的。”盛阳摇摇头,对赵王道:“在长安安稳,你的儿子才出生,舍得么?”
不等赵王回答,殿外的控鹤高声呼喊。盛阳起身,略整裙衫,居中等候。
赵王不耐烦地站在盛阳身侧,被瞪了一眼,才老实收敛神情,抿着唇等候。
远远走来仪仗,一抹倩影遥遥而来,云鬓点缀金步摇,耳悬明珠,唇红齿白,身段婀娜。
盛阳目露欣赏,轻步上前,互相见了礼,彼此握着手,和声道:“永嘉长公主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
赵王惊于永嘉的貌美,一时间忘了言语。永嘉忍下心头不喜,还礼后问道:“这位是赵王殿下?”
“是本王。”赵王敛了遐思,眸子中的惊艳渐渐褪去,拱手道:“父皇嘱咐长公主,此处非故乡,却可安枕。”
“本宫记下了。”永嘉听得出这话的言外之意,长安远离战乱,的确可安枕。是宽慰,更是威胁。她分毫不乱,道:“劳动两位殿下,倒是叫永嘉心中有愧。”
“既来之则安之,这嘉鸿宫离九闾宫颇近,有两队控鹤守卫,长公主的人仍由长公主安排。”盛阳拉着她的手去主位坐下,道:“父皇请你安心住下,后日宣召。长公主有什么要上禀的,这几日可写下来,让她上奏。”
话音落下,一劲装女子上前,拱手道:“在下丹领宋丰,这些时日负责在此宿卫永嘉长公主。”
永嘉长公主只知晓控鹤,对丹领从未听闻过。她忍着不去问,多打量了几眼,轻声道:“多谢长公主。”
赵王见说得差不多了,击掌令宫人摆宴。席间他有心问些楚国的事务,都被永嘉不留痕迹应付了过去。
这等宴席的目的本就不是为了吃饱,待回到寝殿,永嘉才略松了心神。她本以为势必要有一场折辱,谁料连风评脾气暴躁的赵王,也称得上和煦。
只是心神拉紧了月余,陡然独处,也难以放松。
继续铺垫,从糜烂的楚地至立国不久的京都长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二回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