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康十六载春,齐国的国书送过长江,建邺城中的齐军也依约退回了江北大营。
赵业早就对皇帝的布置有所猜测,在此刻有所印证。他将皇帝的家信妥贴收好,只待处理完毕事务,交接了江北大营的督军印,便启程回京都。
沿途自是路过徽州的,赵业在宣城停留几日,复又启程,按皇帝旨意,巡查州府,又在张存中处逗留几日。回到长安,已是炎炎夏日。
烈阳高照,晴空万里无云。赵业的车驾停在宫外,在树影下等待宫中召见的旨意。
没等多久,柏简小跑着过来,道:“太子殿下,皇上在宣政殿等着呢,快随我来。”
然一照面,柏简也诧异,满眼心疼道:“太子清减许多!”
赵业一身浅紫常服,抹了一把额头的汗,道:“带路吧,中贵人。”
走在树荫下,好歹有些凉风。赵业嗅着熟悉的草木清香,彷佛并未离开这几年,如常一般,问了些皇帝的景况,末了抬头道:“父皇忒也自苦,六娘今次却不肯回来,否则……”
“六公主难得离开京都,皇上舍不得圈着,借着这个借口,是待她玩够了再催的。”柏简也笑,轻声道:“这几个月,除了长公主,皇上倒是召见了楚国的永嘉长公主,说说话解解闷的。”
“永嘉是个人物,本宫看不透她。”赵业明白柏简话里有话,道:“不是已经赐婚了么?”
“皇上有意再开女科,仿佛……是在永嘉长公主处起了意思。”柏简只用一句,让赵业缓下了步履,东宫的主人问清了缘由,沉吟片刻,便想明白了父亲在其中的图谋,不由摇头道:“父皇此举,倒是心焦了。但你的这句话流出去,便是永嘉长公主的过错。”分明是皇帝用女科一事试探永嘉,然口在齐国这边,就算要担待了恶名,永嘉也做不得解释。
女科的事,父子之间不是没谈过。只是这些年重在军务,皇帝有意放缓。永嘉长公主赞允与否,都和此事是否推行不相干。但这番话只要是从宫中透出一二,让皇帝起念,便得这位楚国的公主担起了。
宣政殿内摆了冰盆,初初入内,赵业先打了个寒噤。他行了大礼,不等起身,抬头望着皇帝,道:“儿子幸不辱命,父皇所谋,算是办成了。”
“邸报里都写了,你的信朕也都看了,起来慢慢说。”皇帝将自己的茶递了过去,问道:“六娘怎么样?”
“长高了些,气色也好,性子玩野了,整日价往彩鸾峰上去,体魄也强健了。总之一切安好,父皇莫要挂心。”赵业从怀里掏了个油纸包,道:“这是六娘自己做的松子糖,特地让我带回来,给父皇尝尝。”
“六娘还学会做这些?”皇帝弯腰拿了过来,打开了不由失笑,那糖形状不一,一看就是做的人手生,掌握不来轻重。
柏简上前,赵业拦了,拿了两颗塞进自己嘴里,含糊道:“品相是差,嗯……滋味还不错。”
皇帝也捡了两颗放入口中,清甜中带着松子的油香,是用了心思的。他将油纸包重新包好,在书案上顺手拿了个锦盒,放了进去,道:“柏简,替朕收着。”
于是宣政殿中只剩下父子二人,便少了礼节多了亲密,聊些阔别的体己话。这一聊,殿外已是黄昏。
“也罢,你回东宫去吧,太子妃和敏儿应该都在等着你,朕不留你用膳了。”皇帝先是和颜悦色,又刻意板着脸,叮嘱道:“朕是叫你去督军的,但军务都有薛远,你的身子难道不要紧?不准那般熬着了。”
“是,儿子都记下了。”赵业笑道:“父皇若是无事,不若移驾东宫,儿子令人去请了长姐和孩子们,一起高高兴兴用顿便饭吧?”
皇帝睨了他一眼,还是起身道:“就会给自己媳妇添乱!”
消息不知怎么传了出去,这一夜的东宫格外热闹。除了仍在外的穆阳公主、昭阳郡主,竟是聚齐了皇帝膝下的一家子。
武贵妃带着小厨房煲好的滋补汤羹、梅妃提着三大盒稚童们喜欢的点心,和皇帝前后脚进了东宫。
盛阳的两个儿子两个女儿高高兴兴抱着皇帝撒娇,不多时赵王一家也到了。梅子酒才启了个缝,康王、梁王携手而来,一个拿着市井里的要排队买的酥酪,一个抱着自己王府种出来的半筐甜瓜。
这也是上巳节后,康王再见永嘉。席间热热闹闹,他的心肠一波三折,心神也难定,好容易鼓足勇气,才捏着青瓷酒盏走过去,看似不经意,问道:“长安夏日炎炎,你可还习惯?”
永嘉是皇帝着柏简去请来的,在这些人中难免格格不入,只好秉持既来之则安之,少言多听罢了。她起身行礼,道:“尚好,冰鉴司每日都会送来冰块,足以度过酷暑。”
楚桓帝过世才几个月,是以永嘉的衣着一直以素色为主,也少佩装饰。南楚以文治兴盛,一向尊古重礼,康王便拱手还礼,轻声道:“我晓得你心中愤愤,但你瞧了这么些时日,该明白什么是大势所趋。父皇看重你请你来,是因为你我就要联姻。父皇待家人,总是格外用心怜惜的。”
永嘉低了头,是啊,这样其乐融融的景象,怎会是在帝王家?哪怕太子在朝日久很有几分威严,几个弟弟心服口服之余,也敢在这样的场合扯着他喝酒玩笑。
“莫要多想了,婚期已定,早些忘了南楚罢。”康王温和笑着,将酒盏塞给她,道:“这是五郎去岁采摘梅上雪酿的酒,清冽甘甜,很是解暑,公主不妨尝尝。”
递了酒盏,康王便走开了,将盛阳的大儿子抱起架在脖子上,笑嘻嘻逗着玩闹。
赵氏皇族早就习以为常,太子妃柴文君也只是叮嘱他小心些,便同武贵妃说着家常话了。
永嘉深吸口气,缓缓抿下澄澈的酒液。她是楚人,就算联姻嫁进赵氏,也是融不进去的,只好做壁上观。
弘康十六载,齐、楚战事既平,江北大营不撤,仍归扬威将军薛远麾下,军中辎重,由驻地徽州供给。
这一战,在退兵前,薛远将建邺城中能带走的商船尽数带走,带不走的凿了船底彻底毁掉,便是一举将建邺海上的商路打断。
由是齐国各港市舶司忙碌起来,鼓励商人,抢占南楚本来的份额。工部更是早早未雨绸缪,放出了一批好船。而有消息的民间船厂,也因此大赚一笔。
北岸一片欣欣向荣,南岸却难寻一片能航远水的大船。
宗正寺为首,楚王赵兴祖开始为这一场和亲制定章程。康王见色起意,随后是动了情。他借口中元佛节,在府中设宴,广邀京中好文采,自然也托盛阳请来了永嘉。
正是热的时候,女眷们都在凉廊里闲坐踱步。来了长安这么久,永嘉虽不张扬,但她才情摆在那里,又存了几分心思,倒是和京都的贵女们相处尚好。
大齐民风朴素,皇室带头厌恶繁文缛节,是以对男女之防并不苛刻。过了会儿男宾处得了好句,便有书童捧着送过来。
楚王女赵玄殷便道:“皇姐,咱们不如聚一起聊吧?又不是私下会面,怕个什么?”
盛阳忖了片刻,想着四郎的殷殷切切,便答允下来,令人去传消息。
过得片刻,男女一处,康王举盏笑道:“能得诸位赏脸,本王府上蓬荜生辉。若再得诸位墨宝,愈发不胜荣幸了。”
赵玄殷道:“只要四哥哥不嫌弃,写个十篇八篇也无妨。”
康王对楚王伯这位女儿一向照拂,自然跟着笑起来,甚至上前侍候起笔墨来。
热热闹闹了一场,众人也都累了,各去静室更衣。康王得了盛阳眼色,不理会赵王的起哄,轻步跟了上去。
“公主若不倦,可愿随本王瞧瞧王府?”康王脚下深重,和永嘉还有十几不远,便已出言留人。
永嘉停了下来,略转过身,迟疑道:“这……”
“府中便要修葺了,中秋之后,你也要住进来。本王攒这么大的局,就是请你来的。”康王慢慢走近了,低声问道:“公主可愿?”
永嘉低眸片刻,答应下了。
她身边的侍女本就是盛阳府上拨出来的,见两位主子同行,便遥遥跟着。
康王带着永嘉行走在王府的后院中,几句话说清了前庭,道:“公主喜欢读书,本王打算将这处改为书房。临水高台,冬暖夏凉,景色别致,公主觉着呢?”
“无妨,全凭殿下喜好。”永嘉甚喜,却在言语上克制。然一路行来,康王对她的习惯显然了解颇深,她不由停了下来,道:“殿下,你……”
“这门亲事,是我向父皇恳求来的。”康王不再遮掩,直言道:“我对公主一见难忘,几次见面,愈发难以自拔。我不在意公主来到京都是什么缘由,你我将要成婚,你将来就是这座王府的女主人。我不瞒你,本王从前是有几个女人。但父皇答应后,我都妥善打发了。”
“父皇有大志,太子殿下也绝非庸才。你只瞧见了他性子和善,然他文武兼备,将来定是雄主。”康王所言皆是实情,他道:“三哥英武,梁王弟儒雅,本王不过胜在外家有财帛,略机灵些。然为国做些好事,固所愿也。公主贤名远播,为免楚之战乱,孤身来我京都,这等勇气和魄力,我甚钦佩。当日见后,便心生仰慕。待成婚后,我愿与公主举案齐眉,将来子嗣皆国之栋梁。”
永嘉沉默半晌,才退后半步,福了一礼,轻声道:“康王殿下,当知本宫舍身来此,便存了身不由己亦须逆来顺受的打算。殿下肺腑之言,我是信的。将来成亲,安稳家宅、教养子嗣,我会做好。只是儿女情长,我……”
“你不必应承什么。”康王怎会不懂?他道:“我晓得你心里难受,将来齐、楚难免一战。若我有所能,愿为百姓争取生机。然……若说心中实话,大齐立国以来是爱民如子的,比你的父亲强太多了。”
楚皇得与齐国罢兵,更是无心政务,他如今只顾着蓄养美貌者,整日耽于享乐,前朝全靠太子项承监国。
永嘉苦笑,道:“能用一己之身,换些许安稳,也算是对子民的回报罢了。”
康王不再执着于诉说情意,带着她在假山中穿梭,道:“西去岐山,亦是好所在。待……父皇令我出仕,明岁炎炎夏日,我去求了母妃,请公主去避避暑。”
康王母家乃巨贾之家,花销怎缺得了康王?永嘉亦对岐山颇多耳闻,露出个真心的浅笑来,道:“如此,先谢过殿下了。”
小六还在彩鸾峰上野中,距离归京,还差点时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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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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