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且说来。”穆阳走到门口,用手去接飘散的雨滴。
“这账目太过完美了,即便是事后补录,也不该笔笔相合,仿若天衣无缝。”禇良紧着眉心,道:“殿下,或许找个老账房能瞧一瞧这里头的破绽。”
“不必了。”穆阳玩着手中的雨水,道:“工部那些人,若没个好本事,怎敢真做手脚?我只是……”
“殿下是让臣多看,难得有这般周全的手段,见多了好的,今后再看有问题的,自是一眼能发觉纰漏。”禇良瞧着窗口自己的那件官服,已经没了水色,便道:“臣先去换回衣裳。”
“禇良。”穆阳回眸,莹莹眸光似玉,打量着身后的人。
“臣在。”禇良正要解鹤氅的扣,只好停下,站在原地静候。
“从前你阿婆教你习字,但……后来你我相识,我教你读书释义,最初先是莫要妄自菲薄,随即便是欲速则不达,你可还记得?”穆阳见她点点头,接着道:“如今看似咸淡度日,实则千头万绪。有些我会你不会,有些你我皆不会。无论什么,你我慢慢来,待积少成多,自有你我的作为,可好?”
“是。”禇良只当说的是工部账目的事,并未多想。
穆阳转过身又接起了雨水,禇良拿起官服,仍去侧厅换上。青色的长衣,腰系着牛皮革带,显得身形窈窕。她挂好鹤氅,整理了袖口衣领,再出来的时候,穆阳已经走出门,站在屋檐下。
“殿下小心凉着了。”禇良跟了出来,与她一起仰头观雨。
“这时节又不是淋着,不会着凉。”穆阳的掌心还沾着雨意,她道:“每岁七月,总会连着下几场雨。一场秋雨一场寒,天也就冷下来了。”
“臣记得,从前殿下说过,下了三五场,殿下就不肯起床了。”禇良眸中盛笑,道:“京都和宣城的时节很不一样。”
“这是你在京都的第一个秋时。”穆阳藏下了余下的话,左右她会嘱咐人好生照料着,说出来也没意思。
“春夏秋冬,臣能陪殿下度过一载,真好。”禇良的话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又觉着冒失。
雨渐渐小了些,清沐领着两个侍女自远处过来,两人默契地谁都不曾开口,一起去了偏厅坐下。
赵王这日休沐,和王妃刘雅带着赵昌前往古柏寺上香。赵昌肖母,虎头虎脑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非闹着骑马,赵王便将儿子搂在怀里带着。刘雅的马车跟在后面,夜里睡得不好,窝在车里打着盹解乏。
康王则按时去所辖点卯,也不过问什么,和颜悦色的问问景况,到点归家,陪着永嘉用了晚膳,谈些诗书。
南楚项承住进嘉鸿宫后,一直等待时机。然永嘉不为所动,没递帖子没着人暗中传话,只在梁王大婚之际与项承见过一面。
这日雨过天晴,项承正在寝殿,雷卯一身便装前来,只道皇帝宣召。项承请容更衣,雷卯笑道:“皇上是在宫外宣召,楚太子不必拘泥礼数。”
马车从嘉鸿宫出发,雷卯骑马在前,虽未携带兵刃,整个人却流露出与旁人不同的气息。只是马车驶进热闹的西市,叫项承挑着眉,暗暗思忖皇帝或许别有深意。
“朕晓得你们都喜欢去百珍楼,但朕打小就是偏爱这风闲阁的。”皇帝一身大袖深衣,站在西市闹中取静的风闲阁高处,与赵诚璋笑道:“只是……也有五六年没来过了。”
“义父,在此处见楚太子,也……”赵诚璋上午陪着皇帝微服出宫,瞧一瞧陆续运送至京都的鹰隼猎犬。
“见个半大小子,何须朕劳神劳力?你可知柴希玄一直谏言由康王去做礼官,与南楚打交道。”皇帝淡淡聊着。
“许是永嘉公主的缘故吧。”赵诚璋道:“柴尚书总是仁慈的,想叫他们姐弟多一些相见的机会。”
“也就你想得单纯。”皇帝哈哈笑着,道:“磨至这小子旁的本事稀松,鹰隼的确训得好,你忍住了没杀他,倒是步好棋。朕从丹领调出孟春禾,去领这一卫人手,事到临头却有些犹豫,舍不得裁了丹领啊。”
赵诚璋知晓这是皇帝的自言自语,只在一旁站着等待。
“……经檀是一把好刀,朕得想想怎么用,才能让她物尽其用。”皇帝满心都在这些事上,直到雷卯带着项承上来,才在赵诚璋的提醒下回过神。
项承挺直了腰背,行礼也不卑不亢,沉声道:“见过齐皇帝陛下。”
“嗯,来瞧瞧。”皇帝点点头,示意项承上前,道:“由此可眺望雁塔,你看,巍峨立此,凡几百年,历经战火又逢大震,开了又合,仍矗立在此。”
“塔势如涌出,孤高耸天宫;登临出世界,磴道盘虚空……”项承低声吟诵着岑参的诗句,一阵激愤涌上心头——曾几何时,大楚是有机会收复关中定江山的。
“听闻楚太子自来到京都,便少出门。今日朕微服出宫,请你来此便是闲聊一番,一览高处景。朕已经决议,令丹领都统经檀暂为嘉鸿宫护卫,再令朕之四子康王处置相应事务。你们越千里而来,有什么事与四哥儿商议吧。”皇帝只在片刻拿定了主意,道:“长安盛景无数,即便收复不过几十年,但我大齐励精图治,才有眼前。楚太子既来之,想走走皆可。”
项承如何听不出其中的揶揄,他红着脸,低声道:“是。”
“你的心里在骂朕。”皇帝转过身,饶有意趣地望着项承,道:“你和永嘉,是有一些像。你们南楚那些个繁文缛节,怎么来到朕的京都还要守着?朕不说,你就不晓得去登门拜访自己的姐姐姐夫?康王府是龙潭虎穴?还是你认为永嘉嫁入我大齐皇室,朕会严加管束,她为了自保就不会认你这个弟弟?”
项承被问到舌尖打颤,竟是一句都答不出来。这几年他在建邺与项茂分庭抗礼,很是争取了老臣的心,自认也有了成算,今次来长安,是卯足了劲的。哪知此刻他只觉着自己是被勒紧了喉咙,皇帝看似随和,周身的威压仍叫他心生畏惧。
“义父分明是好心,何苦要吓唬楚太子?”赵诚璋觑着时机插话,与项承道:“这些时日没什么动静,义父便是与楚太子时间,与永嘉公主叙说别情。哪知你却一次都不去,白费了义父的仁心!”
眼见赵诚璋摇着头一脸可惜,项承知道自己的懦弱,已经被她看透了,这才收拾好了心境,道:“孤来为客,怎好失了礼数?”
“失了礼数?”皇帝被这股迂腐劲气的吊下脸,差点骂了出来,还是赵诚璋打了马虎眼,插了嘴道:“礼法不可废,然人伦更要紧!康王既为礼官,你们便更多机会相处。楚太子知晓今岁永嘉公主意外小产痛了失一子吧?正月到现在了,公主一直郁郁寡欢,为失去的孩子念经祷告,总不见笑脸。听闻楚太子是永嘉公主带大了的,难道不该登门,不该去体恤宽慰自己的姐姐么?”
离开建邺前,老臣们殷殷叮嘱,唯恐项承在京都失去了楚国如今唯一骄傲的礼治。项承记在心里,一直谨言慎行,不敢冒进冒失,却在赵诚璋的话语里,生出顿挫来。他不再遮掩,满脸担忧不安,低声道:“昭阳郡主教训的是。”
“楚太子言重了。”赵诚璋不咸不淡回了句,便专心陪着皇帝。
翌日,旨意自宣政殿送出,康王在府中设案接旨,末了才与柏简道:“听闻昨日父皇是在宫外见的楚太子?”
“不错,皇上起了雅兴微服出宫去了风闲阁,一时兴起,就宣了楚太子清谈饮茶,很赞允他小小年纪,难得彬彬有礼诗读有度,将来前景不可限量。”柏简含笑答了,这消息也是刻意放出去了,但见康王了然一笑,他才道:“皇上对楚太子不曾探望王妃,斥责了几句,但于王妃却是极好的。”
康王却皱了皱眉,道:“斥责?父皇动怒了么?”
“倒不至于动怒,只是那么大点的孩子,都叫楚国那些吃闲饭的教坏了,一脑子迂腐劲,亲姐姐就在这儿,难不成登门怕殿下给他轰出去?”柏简只当没瞧见,几句话说完,含笑道:“殿下,奴还得给皇上从风闲阁捎东西,告辞了。”
康王着郭茗将圣旨收好,低声问道:“长史以为如何?父皇斥责楚太子不知登门探望长姐,这话是……”
“无论字面如何,皇上下了明旨。”郭茗很拎得清,道:“殿下不必疑虑,还是将此事尽快说与王妃。下官这就去趟嘉鸿宫,一来请楚太子一聚,传达殿下的善意;二来探探这位太子殿下的口风。”
“长史思虑周全。”康王听后喜不自禁,又道:“明日本王在府上设宴,请他一聚。你带上本王的名帖,以示重视。”
“是。”郭茗见他反应得快,心中也颇高兴,毕竟得遇明主,总比窝囊的武夫强。
舍不得裁撤也得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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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第六十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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