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机关精妙真如神,解铃还须系铃人(下)

君实自然是回答不了他这问题,只低声反问:“少爷以为林班主此人,何如?”

仕渊环抱手臂,思忖道:“我初见林子规时,他虽籍籍无名,但我敬其桑弧之志,一表人才,羡其行走江湖,来去自如,便与他称兄道弟,一直真心以待。但时隔多年再见,却觉此人城府渐深,不似以前那般光明磊落,还学会了虚与委蛇。”

“何以见得?”

“很难说清,就是有种渐行渐远的感觉。他明明一口一个‘贤弟’地叫着我,却还要阴阳怪气地谦称自己‘鄙人’……”

仕渊摇了摇头,“你别看他一介戏子,但认识的江湖能人多了去了。不求他受人所托忠人之事,但也不用这么急着送客吧?嘴上说是要倾囊相助,不过就翻了两晚上的书而已,哪里是真心救你?不过是好奇尚异,想验证自己的才学罢了!”

君实垂首,叹了口气道:“算了。施恩勿念,莫道他人长短。”

“是你问我此人何如的!”

仕渊见他张口又是圣人言,急道,“这人方才可是差点儿要卸了你的胳膊!逞个口舌之快都不行?”

君实不语,行至船头凝视远方,背对着仕渊,不知是何表情。

“少爷……”沉默良久,他道,“这几日让大家费尽心神,求了不少人,少爷也为我得罪了不少人,还被坊间传闻坏了清誉。此事到此为止吧,君实自有决断。”

仕渊早就看不惯他总是隐忍退让的模样,一股火自丹田上蹿:“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跟我说这些违心的客套话!”

他掰过君实的肩膀,见其眼眶湿红,不禁周身一震,又道:“你如实告诉我,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什么叫‘自有决断’?”

君实仍是垂目不言,奈何仕渊逼问得紧,只冷冷道:“眼下秋赋在即,若是那道士没有再访坤珑阁,我回镇江自行断了这条手臂!”

“君实你是傻子吗?林子规那厮方才不过试探试探我们!走江湖的耍耍狠就罢了,你何苦自伤?”

仕渊声色凌厉中又带着些许恳求,“得罪几个不值一提的人有什么可怕?坊间的风言风语又能奈我何?伤残者不得进试,那秋赋每三年便有一次,你才十九,急甚!”

“林班主所说不无道理。”君实道,“你恼他不够光明磊落,但他有他的身不由己,我也有我的言不由衷,不是所有人生来都能如你这般随心所欲。三年对你来说不过弹指一挥,悠哉游哉就过了,但对很多人来说,逆天改命足矣!”

君实虽然言辞中肯,却振聋发聩,一字一字如钉子般敲在仕渊心上,让一贯巧舌如簧的他无言以对。但他眼下只想赶紧悬崖勒马,让君实清醒点、雕悍点,莫问前程地赌一把!

仕渊克制住情绪,苦思了良久,方问:“君实,你还记得我们初见时说的第一句话吗?”

君实不知他缘何问起,又听他继续道:“你为我献了一盏茶,说‘黄口不识淮扬盛,千里江山盏中窥’。你记得我回了句什么吗?”

“若得知己三两个,策马河东走一回。”君实脱口而出。

“还好你记得。”

仕渊欣慰一笑,拍了拍君实手臂,“我可不想和缺胳膊少腿的人策马天下!堂堂七尺男儿,怎能守株待兔,等那道士自己找上门来?天下如此之大,我们不过去北方找个人嘛,有何难?况且我们也不是无头苍蝇。”

说罢,他蓦地回头望向船舱之上,但见那船楼飞檐处有道身影一闪而过,消失在了拐角处。

仕渊冲那方向挥了挥手,朗声道:“别躲啦!我都看见你啦!”

片刻间,自那楼阁后走出了个月白色的倩影,正是前日清晨找上二人的“丽妃”。

她未着鞋靴,脚底一点屋檐,轻飘飘地落在了二人眼前,罗袜生尘,脚上一对金环光彩夺目。

她怯怯地遮了遮赤足,道:“你怎知我在上面?”

“我方才问了你们戏班子的人,他们说你向来不过早。我又来甲板上找,见空无一人,便猜测你这‘飞仙’八成又在做梁上君子了!”

仕渊笑得春风得意,仿佛扑到了蝴蝶的小男娃,哪还有先前焦急的模样?

“谁做梁上君子了?我不过是清晨打坐,例行功课罢了。”“飞仙”闪烁其词道,“还有,我不过肉胎凡身,称我‘燕娘’便可。陆公子找我,可是二位想清楚了?”

“我想清楚了,只是我这位兄弟还没想清楚。”仕渊看了眼一脸茫然的君实,“不知燕娘之前的承诺是否还算数?”

燕娘道:“那是自然,我从不食言,定会将二位安然无恙地带到金蟾子面前。只是公子别忘了我开出的筹码。”

“姑娘放心,我今日下午便去找沧望堂陆堂主商讨。至于秦大人,我已着家书一封,由贵班主送至临安吏部尚书第,请尚书公做调遣。至于他答不答应嘛……”

仕渊挠了挠头,越说越没底气。

“还望公子多费些心思。”燕娘坚持道,“此次北上秦大人必须在,非他人不可。不过沧望堂有能耐的都走光了,要他们何用?”

仕渊眯起眼睛,略有不悦:“秦大人能不能去,几日后自有分晓。姑娘消息灵通,怕是这几日没少打听。但江湖事归江湖事,朝堂事归朝堂事,能在两边都插上一脚的,沧望堂算一个,并非全无用处。

“如今我朝与北地战事吃紧,南下的人是多数,北上的却寥寥无几,我们几个闲散人北上通关免不了一通盘查。旁人倒也罢,可以我的家世来说,官道是万万走不了的。走野路的话,翻山越岭、风餐露宿且不说,怕是金蟾子没见着,倒先被山贼土匪吃干抹净了。”

他笑了笑,两手一背,“但姑娘别忘了,我们可是在扬州啊!放着运河水路不走,走那暴土扬尘的官道作甚?”

“水路行不通。”

君实断言道,“海州一带由李璮把持,我朝与其在楚州僵持已久,运河邳州段早就设了禁,不放行私船,另一边更是有红袄军重兵把守。我老家的情况我清楚,君实个人事小,我们……还是莫要走水路去给大局添乱了。”

“这点我自然知道。我也不想累及家人,所以之前一直犹豫不决。但好在天官垂怜,我们否极泰来了!”

仕渊桃花眼眯成了月牙状,“民众的私船不予放行,那官府的漕船也不放行吗?”

君实一脸愕然:“你是说……”

“不错,三叔又要出船了!”仕渊喜道,“而且这次是从扬州出漕,往山东益都府去。”

“漕运?”君实不敢置信,“送到益都贼军那里?”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却不见仕渊有丝毫反驳,便暗自思量。

去年,蒙人灭了大理,生擒国王,如今又列兵于西南门户,其心昭然若揭。

若川蜀沦陷,蒙人便可进取襄阳。

孟忠襄故去,襄阳已非昔日的铜墙铁壁,到时大势将去,江山基业不再,一片生灵涂炭!

川蜀之地该如何保?

必是分其兵力,避其锐气,攻其不备,扰其后方。

谁掌有蒙军兵力、又在其后方?

汉人三世侯——蔡国公张柔、真定史天泽,以及益都李璮!

与谁合谋?

张柔屡次攻宋,与我朝对峙二十年未能归附,真定史家战功赫赫,且世受蒙廷恩泽。唯山东李氏曾归宋抗金,可以一用。

缘何相助?

李氏民间义军出身,为蒙廷忌惮,若无依附,难以为继。与宋本是同根生,如今虽相恶,其相救也如左右手,当同舟共济、同仇敌忾。

为何相恶?

李家军觊觎海洲、楚州一带已久,多次进犯。

意欲何为?

今日为粮草、为盐田,他日为港岸、为运河!

“招安合谋!”

君实顿悟,望着一脸不解的二人道,“朝廷意欲再度招安李璮及其红袄军!他们怕是粮饷告急,我朝正好可以雪中送炭,略施小惠,以便拉拢。”

燕娘听到“红袄军”三字后面露不快,咬牙切齿道:“那帮草寇乌合之众吃硬不吃软,惯会出尔反尔!拉拢他们只会羊入虎口,引狼入室!”

“哎哎哎,二位都莫激动!”

见气氛不对,仕渊立刻插言,“我不管君实你如何得此结论,也不管燕娘你跟那李璮有何深仇大恨,总之我们只是借漕务之便偷渡到北方!待上了岸我们便是乡野村夫,只低调赶路,不去招惹任何人、任何势力!听见没?”

君实与燕娘互相看了一眼,一前一后地答道:“那是自然。”

“既然说定了,那劳烦姑娘将那匕首还给我罢!”仕渊将手一摊。

燕娘长袖一抚,推诿道:“待见到秦大人并且顺利过关后,我自当奉还。”

“好,那小爷我就不再多费口舌了,还有好多事儿等着我办呢。”仕渊收手道,“漕务一般从接到命令后还得征调钱粮什么的,怎么也得大半个月,秦大人那边也需耗些时日。不知在下该如何联络姑娘?”

“我自会向班主告假一些时日,留在扬州城。”燕娘淡淡道,“你若有事,便在杏苑及第放只纸鸢,我自会去找你,风雨无碍。”

燕娘好言相告,仕渊却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乖乖,我今日方知这女子贵姓,她却连我住在哪间房都一清二楚!

“那就告辞了!”

说罢,他揽着君实,三步并作两步地下了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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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娘立于船首,默不作声。

她望着远处二人嬉笑怒骂、并肩而行的背影,不由得心生艳羡,一时间竟看得出了神。待转身时,身后不声不响地站了个人。

“班主。”她颔首道。

林子规亦望着远处两位书生,面色比那身玄黑衣袍更为阴沉。

良久,他缓缓道:“你去吧,尽量别让那小少爷出了什么岔子,省得姓贾的找我麻烦。”

“我与他们有约在先,定会护他二人周全。”燕娘回道。

“不过,你也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林子规依旧望着远处,阴恻恻道:“事成之后,拿神荼索来换你师尊的宝物,我会去掉你身上的累赘。届时,你是要回那仙音岛、还是继续留在我林家班,都悉听尊便。”

说话间,他从袖中取出个小药瓶递给燕娘:“化入温水服用即可,能保你两个月无忧。若是取不下神荼索,杀鸡取卵也无妨,做得干净些便好,别给自己找罪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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