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夏的阳光照得人身子骨慵懒。眼下各书院田假已至,而忙碌的却大有人在。
百里外的官道上,一递夫正快马加鞭地飞驰,褡裢里揣着临安刚刚下达的委任敕告。
淮东总领所仓门大开,粮食倾泻而下,被称量、入袋、记簿,随后搬运至太平车内。
东关渡口集结了浩浩荡荡的船只,沧望堂的老伙计们时隔多年,再次于码头上相见。
陆家巷的上空升起一只纸鸢,广陵春老板娘收银入戥,再抬头时,客人已消失不见。
坤珑阁地处弥陀巷深处,平日里还算安静。窗外偶尔有货郎经过,扁担上的铃声扰人清梦。君实躺在罗汉床上翻来覆去,睡也不是,不睡也不是。
他已在这小屋内等了足足二十天,既不知窗外是何光景,也不知天下有何大事,更不知仕渊何时归来。
若是连仕渊都将他忘在脑后了,还有几个人还能记得自己?
君实暗自叹息,忽听门外楼梯“噔噔”作响,有什么人正风风火火往二楼奔来。
他猛地坐起,见来人是纯哥儿,心中难免失落,躺回去道:“行步趋跄,须是端正,不可疾走跳踯,莫把客人吓跑了。”
“师父师父师父!”纯哥儿放下涌春茶社的食盒,满头大汗。
“不是说了吗,教人识字的是‘先生’,不是‘师父’。”君实一如既往地耐心。
“哦对,是陆先生!”
纯哥儿准备好洗面汤,一边伺候君实洗面,一面喜道:“我终于见到秋帆少爷了!”
漱着口的君实眼中一亮,又听纯哥儿道:“可是少爷今天好奇怪,一大早上饭都没吃呢,满山坡‘呼呼呼’地放风筝,最后还爬上了房顶!先生先生,你说少爷昨晚是不是中邪了?用不用烧个香做个法事?”
“噗!”
脑海中浮现出仕渊在屋顶上生龙活虎的样子,君实一口水喷了出来,惊得纯哥儿直接拿袖子为他擦拭。
这种让人哭笑不得、措手不及的感觉真是久违了!
当了半个多月的教书先生,君实本想提一句“子不语怪力乱神”,回头见纯哥儿一脸懵懂虔诚的模样,生生将已到嘴边的训诫咽回肚里。
末了,他嘴角一扬,学着仕渊的语气道:“少爷的灵魄比那精怪还邪门,哪有鬼神敢上他的身?他这是在‘招魂’呢,招得还是位‘天外飞仙’!看来他事儿办成了,我们不日便能出发!快,帮忙罩上大氅,陪小爷走一趟!”
“太像了!”
纯哥儿笑得开心,却满头雾水。他跟着君实出了坤珑阁,一路向南,穿过喧闹曲折的仁丰坊街巷,来到了通泗桥畔的一处寺院。
此寺院原为隋朝智藻大师弘扬佛法的寂照院,如今改建为纪念忠武王岳飞的功德院,扬州人亦称其为“旌忠寺”。寺院两侧银杏古木开道,名楼古刹位列期间,宝塔丛立,香火氤氲。
君实一向认为烧香拜佛是无能之举,但如今诸事屡屡受挫,又北上在即前途未卜,心中的忐忑实在无以疏解。
恰逢纯哥儿提到烧香,他便顺水推舟,放下成见,来这旌忠寺求个平安,希望沾一沾岳武穆的锐气,让北方的魑魅魍魉都退散。
初次来这香火之地,他自然不知道规矩。在纯哥儿的帮持下,君实贡了三炷香,又求了两个平安符。
待该花的钱花完后,他裹紧大氅,不让那锁链露出分毫,独自踏入正殿,跪在了岳武穆的坐像前。
头上匾额高悬,写得是“天日昭心”、“浩气长存'”,面前的岳武穆塑像一身戎装,手按长剑,目视远方,大义凛然。
殿内栋梁开阔,衬得他身形羸弱伶仃,四周烛火熠熠,却映出他面容昂霄耸壑。君实注目良久,终于小心翼翼地张口,声音小到只有他自己听得到。
“岳王在上,小生陆秀夫如今行动不便,若礼数不周,还望见谅。此次与友人北上,愿君在天之灵能护佑我们平安,让小生早日脱困,以便参加秋试。小生一介寒门,若能得朝廷垂青,亦愿励精图治,用此余生攘外安内,为大宋江山延寿,不问福祸,尽忠报国!”
说罢,他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锁链下的双拳紧攥,随后颤颤巍巍地起身,走出了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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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经过仁丰坊与东关街时,纯哥儿终于按捺不住,左瞧瞧,右望望,看什么都新鲜,见什么都嘴馋,却横竖掏不出几个钱来。
君实见纯哥儿像极了初来淮扬时的自己,便买来一些街边吃食给他。
二人就这么走走停停,日哺之时才回到弥陀巷,还未入坤珑阁,已然听到一阵欢声笑语。
进门一看,陆季堂和谭掌柜正与一运河蒿工谈天说地。
这人身量纤长,此刻正背冲大门,水蛇一般斜倚在柜台上。幞头下的黑发整齐似缎面,脖颈白净如脂玉,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蒿工!
听见有人进来,他警惕地回首一瞪,随即笑得灿若桃花——此人不是仕渊还能是谁?
“君实你去哪儿了,等得我好苦!”他扭捏作态道,“是不是太过思念,出去寻我去了?”
君实愣在原地,细细地打量着仕渊这身装扮:破旧幞头裹发,粗布襦裤蔽体,绑袖绑腿一个不落,还穿着双跂蹻芒鞋。
“少爷这是……”
“不是说了别叫我少爷了嘛!我现在是沧望堂找来的蒿工阿六!”
仕渊比了个拉纤绳的姿势,“瞧,还挺像样的吧?哎不闹了,这些天你怕是等急了,可有怨我?”
“有。”君实直白道,“怨你不拿自己的安危当回事,放风筝放到了屋顶上去!”
“可不是嘛!”仕渊一拍大腿,抱怨连连,“谁承想放个风筝这么难?以后可不能随便答应人!杏苑及第那山坡看着矮,可给我累得够呛。好不容易放起来了,我又怕‘瘦金书’看不见,爬到了那房顶上去!刚稳住那纸鸢,下一刻她就出现了,吓得我差点滚下去——林家班都这般骇人的吗?”
抱怨归抱怨,末了,他打了个响指,得意道:“总之事儿办成了!我们不日便能出发,陪小爷走一趟!”
君实与纯哥儿交换了个眼神,格格窃笑,又听仕渊道:“漕船明早装载,秦大人也会按时到,带我们过境的纲首三叔也安排好了。美中不足的是,没人给我安排个差使,我就只能穿成这样混上船了……”
“那是根本不想让你跟着去!”
一旁的陆季堂反唇相讥,“况且你爹能怎么安排?你是有鱼袋还是有佩刀?米袋扛不动,橹也不会摇,三哥准你上船已经不错了!”
“说得好像我全无用处似的,这些天不都是我在张罗?牵线搭桥的我也没少出力啊……”
仕渊嗫嚅着,从身边拿了个包裹扔给纯哥儿,对君实道:“喏,我又给你拿了双鞋和一个大氅!今晚我跟你挤一挤,明日天不亮就得去渡口,‘瘦金书’会在那儿等我们。”
众人交谈几句后,两闲汉抬着酒菜来到了坤珑阁。
践行宴间,陆季堂啰哩啰嗦地嘱咐二人要相互照拂,莫招惹是非、莫暴露家世,又还提醒二人要堤防着点儿燕娘,生怕她将二人卖给鞑子山贼。酒劲儿上来后,他更是不顾谭掌柜阻挠,包了一大把银子给二人当盘缠。
酒过三巡,仕渊同纯哥儿将君实架回了屋。
君实不胜酒力,一回房便蛟龙入海似地栽到罗汉榻上,不省人事。纯哥儿忙帮他脱鞋,将他翻过来摆正。
仕渊坐在一边呷茶水,看着纯哥儿为君实褪去大氅,忽地面露愠色,质问道:“君实怎地瘦了?我每日叫索唤订了那么多吃食,陆季堂是不是根本没带过来?”
纯哥儿坐在榻边为君实盖上被,战战兢兢道:“不是的少爷,四爷每日都带饭过来。只是先生他怕长肥膘后链子变紧,便一直,一直……那个叫甚?屁股?”
“是辟谷!”
仕渊翻了个白眼,紧接着抬起一边眉毛,鄙夷道:“你叫他什么?先生?君实是指派给我的伴读,怎地成你先生了?”
纯哥儿挠了挠头:“君实哥他说我识字后可以给家里写信,以后不容易吃亏,还说非学……非学……”
“非学无以广才!君实这个书呆子,还真是有教无类啊……”
仕渊苦笑一声,手指拨弄着茶杯,默不作声地望着熟睡的君实与瑟缩在一旁的纯哥儿。
良久,他发话道:“这样,纯哥儿,明日你同我们一同北上,继续照顾君实。若你保先生平安归来,我会帮你入籍,待秋赋后,换你来做我的伴读。以后,你便是大宋在册的良民,扬州陆氏的舍人!”
“多谢少爷成全!李纯一定伺候好先生,万死不辞!”纯哥儿心花怒放,连磕三个响头。
仕渊也不知自己成全了他什么,又是哪一句打动了他,只道:“嗯,但先生若是出了甚么事,你也别回来了!”
说罢,他摘下幞头,起身向罗汉榻走去,抬腿将床边的纯哥儿踹了下去。
“还有,你给我老老实实睡地板!”
屋顶上放风筝属危险动作,切勿模仿!切勿模仿!切勿模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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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千里家书乘戏船,旌忠座下求平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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