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潮来别君二十载,著眼沙头雁归来(下)

头上蛾眉月当空,脚下的舟船随波轻摇,身旁的君实已然酣梦。

仕渊累得浑身酸痛,扒在船舷边,津津有味地窥视着远处的秦怀安与燕娘,见他们先是不即不离,接着秦怀安说了些什么惹哭了燕娘。

他在心头“啧啧”地数落秦怀安负心汉,再抬头时,那两人竟坐在了一起,还卿卿我我的。

吴伯出舱张了灯,他唤醒君实,进舱前一转身,月光下的两位又不声不响地打了起来!

不好!这两人一个关乎朝廷大计,一个掌握君实命数,可别弄出个伤残!

他急欲大声制止二人,却发现这二人并未拳脚相向,只是飞来飞去地踢帽子玩儿。

“蹴鞠有什么好看的……”君实睡眼迷蒙地瞥了远处一眼,用肩膀将目瞪口呆的小少爷拱进了船舱。

一炷香后,燕娘离开沙头,只留秦怀安一人在月色下郁郁寡欢。

她并没有回到原先所在的客船上,而是跳进了仕渊的漕船,坐在船尾不发一语。

刚刚看了场“风月大戏”的仕渊生怕她心情低落坏了正事,硬着头皮撩开船尾挂帘,不料一股寒气袭来。

“那个……”他将两块炊饼放在燕娘腿上,支吾道,“西窗夜雨虽不在,尚有那明月、清风——则撒呢!”

话音未落,吴伯将他扯回了舱内,拿起蒿杆点了点船舱棚顶:“孩儿们,起来干活喽!”

原本枕着麻袋休憩的船工们齐齐睁眼,坐直身来。

一位瘦猴似的伙计翻开窗板跃上了棚顶,抱着人字桅四处瞭望。两名膀大腰圆的力士弓身走到船首阳蓬下,剩下六名船工则留在船舱内整装以待。

豆大的烛火忽明忽暗地映在船工脸上,气氛甚是凝重。

君实警觉地坐起身来,见仕渊已经一溜烟儿地随着那瘦猴爬上了棚顶,而身边的力士们皆是凶神恶煞,也不敢开口多问。

倒是纯哥儿刚睡醒,见船没动,问了句:“我们到了?”

一位虬髯大哥瞪了他一眼,冷冷地回道:“其他船到了。明早益都押司来接秦大人和漕粮,他们得帮着卸货。我们的船还早着呢,连沂水都没进。”

“沂水?原来真的要去我老家那边!”纯哥儿吐了一天,半条命都快没了,说话更是没有眼力见儿,“那直接奔北走不就入沂水了?”

“砰”地一声,他脑袋上挨了一瓢,原来是进舱打酒的吴伯。

“你当这是你家后院水塘,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吴伯从麻袋后面翻出个酒坛子,舀了一瓢,又咂了一大口,“公文上写得明明白白,咱们是去益都的。按规矩,漕船在骆马湖一律换马走陆路,所以北接沂水的闸口是不会给我们放行的。”

“啊?那难不成我们也要换马?”纯哥儿为难地挠着头,“可是我没骑过——”

“砰!”

没等纯哥儿说完,吴伯又赏了他一瓢,“马马马!你谁啊你,还想骑马?怎么不让红衣兵八抬大轿地来接你啊!更何况最近局势紧张,他们就是瞎了眼,也不会让闲杂人等在粮饷附近转悠!”

“嗐你这老头子喝高了把我当木鱼了是吧!”纯哥儿反犟道。

吴伯气急,摸了摸自己那秃了毛的脑袋,照着纯哥儿天灵盖又是一顿猛敲。

棚顶上的仕渊听见舱内如此热闹,滑下来打开窗板,正巧见纯哥儿双手抱头委屈道:“陆路不让走,水路又不开闸,难道要飞过去?”

仕渊抢过吴伯的瓢,也顺势敲了他一下:“那还等什么,你厉害你飞一个啊!”

纯哥儿被这“天外一击”直接敲懵了,君实在一旁偷笑道:“吴伯经验老道,经过的闸口比你走的路都多,想必自有法子。纯哥儿,你且听人家把话讲完。”

这话说得吴伯好生舒坦,他又舀了瓢酒道:“这事儿呢,也是赌运气。闸口晚班兵士一般二更天时睡觉,换值夜的人来。我下午让瘦猴儿在湖上望了一圈,北边沂水闸口处没有营房,要睡觉只能回南边宿迁闸口的营房睡,所以换班交接定是划船从湖上走。而我赌得便是他们离开闸口的时间!”

吴伯顿了顿,一仰脖饮光了手中的酒,将瓢拍在麻袋上,“我们的船停在西北岸的卸货处,若南北闸口的船同时出发,待北闸口船经过后,那南闸口船离得还远,届时咱们就直奔那无人的北闸口!值晚班的人急着睡觉,一般会提前离开沂水闸口,把划船的时间算在了站岗工时里,而宿迁闸口的人不想那么早去值夜,不到最后一刻也不会划船往北边去!”

“所以那个人真的叫瘦猴儿……”仕渊嘟囔着望了望挂在桅杆上的小哥。

“这不是重点吧……”君实不安道,“如若赌输了呢?虽是民间义军出身,我倒是觉得这李氏军队并没有那么松散,若是南边闸口的人先行到了北边的闸口又该当何如?”

这回吴伯没答话,倒是一旁的虬髯大哥目露凶光,抬手在颈间横着划了一下。

仕渊倒抽一口凉气:“那,那动静是不是太大了?他们追查起来,我们必然脱不了干系。毕竟今晚在这骆马湖上泊船的只有我们啊!”

“放心,不见血,用闷的。”吴伯不以为然地拍了拍身边的酒坛子,“这是沧望堂库藏多年的青州扳倒井。到时往那闸墙上一放,不就成了当值军士私饮烈酒、不幸失足落水吗?”

那闸口兵士们虽是敌对势力,却也是穷苦百姓出身,跟纯哥儿一样,只是所谋出路不同罢了。思及此处,君实连连摇头,正色道:“不可,此行只为解我这锁链,怎能无端害人性命?如若赌输了,我们打道回府便是,他日再另作打算。”

众人闻言皆是一怔,齐刷刷地望向仕渊,等待他的答复。

仕渊甚是为难。他虽是此行的筹备者,却万万没想到沧望堂下手这么黑,只得靠在窗框边托着腮,极力思索权衡。

“你这书生怎地敌我不分!”一个女声自船尾传来。

仕渊和吴伯尚未说话,倒是燕娘先坐不住了。

她掀开帘子进来,对君实劈头盖脸道:“李氏红袄军与蒙人狼狈为奸,助纣为虐,进犯国土草菅人命,死不足惜!你若这般菩萨心肠,干脆出家算了,还考什么功名做什么官?”

“他们草菅人命的确罪大恶极,难道我们此番为达目的戕害他人,就无可指摘吗?”

君实也不遑多让,“都是爹生娘养,不过各为其主罢了。两方交恶,沙场上自有定数,怎可将国仇雪恨于几个无辜兵卒身上?况且天下局势瞬息万变,你若真要论敌我,此番招安事成,他日李氏便是同仇敌忾的盟友!”

君实言之凿凿,但他浑然不知,让燕娘发这么大火的根本不是国仇,而是家恨。

她哪在乎沂州是否能到、锁链是否能解,她只想早日完成自己的约定,也好早日了结掉蔡锐那厮。

“好,那我们不谈李家军。”燕娘强压怒火道,“我们眼下与沂州只有一水之隔,你可知是动用了多少人、费了多大力气才换来的?凭你一句‘打道回府’便让这一切付之东流,你对得起你家少爷吗?”

“哎我在呢!”仕渊在窗后挥了挥手,粲然一笑。

他见君实方才还据理力争,现下却被问得手足无措,便打起了圆场:“这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你们这么悲观作甚?大不了我亲自带着酒,去犒劳犒劳闸口的军爷们。凭吴伯这青州扳倒井,再加上我这三寸不烂之舌和千杯不倒之胃,不怕扳不倒他们!”

仕渊这番话,把争吵中的二人都照顾到了,连吴伯都没落下。几位力士们也随声附和,气氛立马变得和缓许多。

正在这时,棚顶上的瘦猴儿双脚勾住棚顶,倒吊下来敲了敲窗板,报告道:“南北的夜猫子一齐挪窝了!”

吴伯闻声,扒着窗板左右一望,下令道:“熄灯!”

船首的壮士灭了灯,吴伯立起蒿杆,试了试水深后,又道:“卸三成麻袋!”

舱内的几名力士得令,开始将舱内的麻袋往水中投。纯哥儿虽心疼这大把大把的粮食,却还是起身帮着大家一起丢麻袋。

不丢不知道,原来这艘船上所有麻袋里装的,根本不是漕粮,而是泥沙!

船上力士们分工明确,不发一言却配合得极好,动静也不大,来回几趟便移走了三成沙袋,船体也相应地轻便些许。

麻袋陆续下水,听着沉闷的“扑通”声,仕渊的心也开始“扑通”起来。

“起锚!绕到最前方客船边候着!”

吴伯又是一声令下,船首的壮士收锚,其余几人撑蒿摇橹。一片漆黑中,漕船不声不响地移到了船队北端的客船处。

仕渊忽觉窗外灯火晃眼,似有人在小声呼唤他,去到船尾一瞧,见秦怀安提着灯,正立于客船一侧。

秦怀安解下腰间的白玉长剑扔给仕渊,行了一礼,轻声道:“祝你们一切顺利,我会在益都城南的驿站等你们。另外烦请你将此‘释冰剑’转交雁儿,并转告说‘我答应她,定不负她。’”

“秦大人也是,望一切顺利!”

仕渊接剑,恭敬地回礼,一转头就翻了个大白眼儿——燕儿?叫得如此亲昵,看来此人表面谦谦君子,私下里倒是骚包得很。嘴上说着不负燕娘,是想休妻还是想纳妾?我同他不过点头之交,却要深更半夜替他传情话!

他心中虽骂骂咧咧,却还是照做了。

燕娘拿过剑,细细地抚摸着剑身,仿佛指尖擦过的不是一把利器,而是自己的心上人。

那剑鞘乃是白檀纯银所制,上嵌羊脂玉,侧坠绿丝绦。抽出几寸剑身来,霜锋白刃如薄冰一般,寒光毕现。

她纳剑入鞘,蹲在窗板下背过了身,将剑紧紧抱在怀中,好似一松手,那剑便会自己飞走。

仕渊见她双肩颤动,似是在啜泣,便叹了口气,宽慰道:“燕娘不必太过担忧。秦大人只是去和谈,又不是去打仗,过几日我们就去益都与他会和了……”

他走向窗板处,本想给燕娘递个帕子,不料迎面撞上了倒翻过来的瘦猴,掏出来的帕子只得先拿来擦瘦猴的口水了。

瘦猴也吃痛,险些从棚顶倒栽进水里,嘴里还不忘道:“北闸口十八个夜猫子开拔了。”

他边揉脸边爬回了桅杆上继续观望,不一会儿又向吴伯报道:“南闸口十二个,也开拔了。”

仕渊好奇地跃上棚顶,猫在瘦猴身下瞭望了一番,然而四周黑黢黢一片,除了尽头湖岸处忽明忽暗的零星灯火以外,什么也看不见。

难不成这瘦猴还是个千里眼?

仕渊不禁对他刮目相看,又听“千里眼”道:“北边夜猫子与此船持平,相隔七里,南边的刚入湖口。”

“好!”

吴伯一拍大腿,“起手开了张好牌!牛大牛二,降桅杆,我们也开拔!”

沂水近在咫尺,赌局即将开始。

文中危险动作切勿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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