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骷髅幻戏不夜天,烟波碧水落飞仙(上)

匕首虽价值不菲,但仕渊并未声张。反正散场后也要拜会林家班,他索性继续看戏。

场边灯火再度熄灭,四周又是一片黑暗。戏台上时空变幻,再度回到了那个雷电交加,刀光剑影的将军府。

那“丽妃”早已没了影,戏台前方亮起一支烛火,台上皆是倒地的军士。那将军倒坐在戏台影壁前,满身是血,已然气绝。

此时一个身材细长的‘道士’路过,从怀中掏出了一面铜镜似的器物,喃喃道:“尘缘未了,恐生灾祸。乱世痴怨,遂尔心愿。诸邪退避,百无禁忌。”

铜镜被置于台前的一瞬间,奚琴铮鸣几声,将军“尸体”背后的影壁上突现一副巨大的骷髅,仿佛要将所有人吞噬一般,骇得宾客惊叫连连。

那道士则转向宾客,抚须打趣道:“不好不好,杀鸡焉用宰牛刀?”

他手中拂尘推了推那枚铜镜,只见影壁上的骷髅由大变小,直到轮廓缩至与将军身躯相近,“附身”到了将军身上。

须臾间,将军动了动手指,又伸了伸腿,最后同那枯骨一同站了起来。

道士为将军带上头盔,着一方巾掩其面,而后收走了铜镜,对将军道:“阁下府中祸伏孽生,冤气弥漫。贫道这‘借尸还魂’之术只能维持七日。七日之后若怨气不平,则尸鬼竞乱,殃及无辜。”

说罢,道士又挥了几下拂尘,伴随着几声清脆的鼓梆声,阴影处跳出了十余副折扇高的小骷髅。

那一具具小骷髅在鼓点声中左摇右晃,行至倒地的“尸体”上,军士们即刻“回魂”,纷纷起身面向将军跪坐,等候发令。

见此情景,那道士满意道:“完成心愿后,别忘了安顿好他们。”

言毕,道士拂袖而去,幽暗的烛火渐渐熄灭,只有吟唱声回荡不绝:“天地昼暗昏,星辰牙差驰。众灾竞地起,良医绝不知。胡王心怖怕,叉手向吾啼。作大慈悲教,化之渐微微……”【1】

片刻后,船舱两侧走来几个小厮,再度把火盆灯光亮起。待颡叫子拿着银盘下船开始讨赏钱后,众人才知骷髅幻戏已毕。

场内再度熙攘起来,细听之下,皆是啧啧称奇之语。君实亦是意犹未尽,调侃道:“我现在知道少爷为何执意要我上船看戏了。这‘骷髅幻戏’着实令人大开眼界,也不知背后使了什么‘妖法’。”

“哪有什么妖法,不过是靠百工之术运作的戏法罢了。有些事情说破了反而无趣了,不是吗?”仕渊故作高深,实际上也不得其解,“我倒是觉得那‘天外飞仙’才是高手。飞身而过,我的匕首也不翼而飞。”

“刚买的就弄丢了?”

君实愕然,却并不慌张,只哂笑道:“戏中‘丽妃’身姿一如那重明鸟,不是班主又是谁?约莫是她开了个玩笑,引你这‘老相好’前去会面呢!”

仕渊冷笑着翻了个白眼,拉住了正四处忙活的茶博士,道:“去跟林班主通报一声,就说‘贾相公派人来问个话’。”

茶博士谄媚地给二人找了个座位,还看了茶,一溜烟儿往后台跑去。

“这帮看人下菜碟的家伙!”君实哧鼻,“正如你先前所说,林家班如此大手笔,定是背后有大人物撑腰,看来正是你那贾姓友人罢?”

“不错,林家班东山再起乃是倚仗临安贾府。我那故友托他爹的福出任直秘阁,表面风光,实际是个贴职,没什么油水。若我所猜不错,这林家班所得,多半进了他的金库。”

仕渊呷了一口茶,见那茶博士小跑着回来了,便不再多言。

茶博士让二人稍等片刻,随后跳上戏台吆喝道:“好戏收场,多谢赏光!佳节良宵,诸君走好!”

随后,茶博士领着二人进了乱轰轰的后台,下至底舱,叩响了一扇门。

君实平日鲜少与妙龄女子照面,见那门上挂着重明鸟木牌,胸中似有小鹿乱撞——这可是那惊鸿绝艳的戏中人、仕渊西子湖畔的故友,更是重振林家班的奇女子。

然而房门敞开后,他险些跌了个踉跄——传说中的林班主,原来是大戏末尾才出场的道士!

这位林班主身量颇高,一身宽大玄黑|道袍衬得他愈加瘦削,双手骨节分明,戴着五花八门的戒指。他目光如炬,快速打量了二人后,眉开眼笑地喊了声“陆相公”,随后欠身将二人请进了房间。

房门一关,一切嘈杂声皆被隔绝。这间船舱只有柴房大小,四壁挂满了戏服道具,书卷古籍堆了一地,全无落脚之处。唯一的舷窗下有张乌七八糟的工匠台,紧挨着狭窄的睡塌。

林班主一边忙着收拾,一边道:“寒舍狭小,让陆相公见笑了!”

“谁让你林子规放着临安的宅第不住,偏要来当船夫?”仕渊打趣着帮忙挪动书籍。

“还能是谁?阁下您呗!还好鄙人生得竹竿一般,用不着那么大的宅子!”

林子规与仕渊相视而望,随即一齐仰面大笑。

清空了两张椅子,林子规示意二位就坐,自己则一屁股坐在一摞书上,撕下了面上的髭须。

这传奇班主三十岁上下,面庞骨骼分明,剑眉飞扬,双目浑圆深邃,高挺的鹰钩鼻下生了一张小巧的嘴,既不像重明鸟也不像子规,更像是一只夜枭,倒也算英俊。

“秋帆贤弟啊,临安一别数年,没想到在扬州遇见你了!”林子规感慨道,“不过要找我直接报上大名即可,何必拿贾相公的名号捉弄愚兄?”

“是两年零十一个月。”仕渊纠正道,“与你辞别后不久,我就来了扬州。没成想如今除了骷髅幻戏,林兄又添了一出‘天外飞仙’,着实让人大开眼界!哦对,久别重逢我一时兴奋,都忘记引荐了——这位是我同窗陆君实,镇江有名的才子!”

林子规与君实行礼后,又听仕渊调侃道:“我这兄弟还以为大名鼎鼎的林班主是戏中那位‘丽妃’呢,满怀期待……”

“那鄙人怕是让小兄弟失望了!”林子规笑道,“至于那位‘丽妃’嘛……她不愿会见宾客,成日神龙见首不见尾,也不给个好脸色。我奈何不了她,你们若想拜会,只能随缘了!”

“林兄莫听仕渊胡言,在下只是佩服‘丽妃’的绝技。”君实赶忙解释道,“今日我们是专程来拜会阁下的,与旁人无关。”

仕渊见君实开门见山,便也不再寒暄客套:“我二人来此,一是想见识见识贵班风采,二来是有事相求。”

“哦?世上竟还有能让贤弟为难的事?若是鄙人力所能及,定当倾力相助。”

林子规一言既出,仕渊将君实的宝蓝大氅解开,亮出那漆黑锁链,随后将二人这两天的遭遇统统告知。

“哈,盗圣都开不了的锁倒也稀奇!君实公子,且让在下细看。”

林子规饶有兴致地挪到君实身旁,拿起那锁头细细端详。他低声念着“神荼、郁垒”,又查验了那链子,道:“这铁链乍一看古朴粗笨,实则工艺极为精细,绝非民间凡物。敢问贤弟,此物出自何处?”

“听说此物来自海外,说是走了趟‘鬼门关’才拿到。我也不知何意,估计是指此物来之不易罢!”

林子规浅笑一声,拿起了一把小铁锤,道:“那‘鬼门关’不过就是东海上的一个小岛,暗礁遍藏,终年大雾弥漫,极为难寻。那里鱼龙混杂,男盗女娼。杀人越货的、走私淘沙的,都是些见不得光的人窝在一起苟活,干着见不得光的买卖。若不是尘世混不下去了,也没人想去那种地方,故称‘鬼门关’。”

林子规说得轻描淡写,仿佛是在调侃隔壁街的菜市一般。

君实闻言甚是惊诧——原来世间还有这种地方!他默默地看着林子规拿小锤在自己身上敲敲打打,身体不自觉地僵硬起来。

忽然间,林子规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仿佛发现了什么宝藏一般,拿小锤敲了敲那锁头道:“此锁栓内确实有精细机关。造物者精工细作铸此物件,定是不想让人轻易打开。”

“是啊,这锁链还不是一般铜铁,总不能将君实推进炉子里用百炼真火啊!我可不想提前为我这堂叔披麻戴孝!”仕渊沮丧道。

“二位莫急。”林子规道,“匠人铸锁后定会试锁,所以一定有解。事出突然,鄙人一时半会也看不透这机关玄妙,且容我查阅书籍仔细琢磨。这戏船会在茱萸湾休整三日,随后便回明州港,你们过两日再来找我。不过话说回来,解铃还须系铃人,此物是何人所有?可知这锁链出自何处?”

“得来此物之人怕是还没有我们知道的多,鸡鸣狗盗之辈罢了!”仕渊终归还是没将海沙帮及坤珑阁抖落出来。

“有个道士!”君实插言道,“有个道士先后两次欲买此物。我们也不知其名号,更未见其人,据说生得矮胖,双目外突,头生麻斑——”

未等君实说完,林子规抢了后半句:“是不是还老背着几个葫芦、生了张大嘴蓄着两根髭须、张口闭口喜欢说‘徒劳徒劳’?”

仕渊见事情有转机,立刻又来了精神:“正是正是!林兄识人甚广,可知这道士究竟何人、现居何处?”

“如今道法兴盛,又恰逢乱世,天下的道士也多,鄙人不敢断言他就是你们所寻之人。我所说之人姓王名金蟾,自称‘金蟾子’,数年前与我有过交集。只可惜此人浪迹江湖,居无定所,我也不知他现安何处。”

偌大的江湖寻找一道人堪比大海捞针,但至少知道了此人的名号,也不算是空欢喜一场。

谈天叙旧了许久,待出船舱时才发觉长夜将明,日渐破晓。

戏船此刻正在茱萸湾外几里处飘泊,连绵不断的雾气拂过水面,向远方流动,难得的僻静让人心旷神怡。

辞别了林子规,仕渊二人疲惫地踏上了一旁等候已久的轻舟。小舟刚驶出去没多久,忽听身后传来清亮的呼喊声——

“公子且留步!”

仕渊回首,透过薄雾,见戏船的甲板上有一抹月白色。

恍惚间有些眼熟,他眯起眼睛,但见轻云蔽月,惊鸿拂水,那月白身影飘然落至二人面前,脚下的小舟却纹丝不动。

如此身形,不看面容便知,乃是‘丽妃’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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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取自隋代《化胡歌七首·其一》,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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