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第七天的深夜,夏木秋从梦中惊醒。
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只有远处零星几盏灯火在黑暗中固执地亮着。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呼吸有些急促。刚才做了个梦,梦里的场景很混乱,有夏家的餐厅,有婚礼现场那些冷漠的面孔,还有程颢那双深灰色的、没有任何温度的眼睛。
他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枕头里。枕套是新的,面料光滑柔软,却带着一股陌生的、消毒水般洁净的气味。这间客房他住了七天,但依然没有适应。床垫太硬,窗帘遮光太好,整个房间安静得像一个真空的盒子,让人喘不过气。
夏木秋坐起身,看了眼床头的电子钟。凌晨两点十七分。
他下床,赤脚踩在地毯上,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的一角,外面的城市已经陷入沉睡,只有零星的车辆偶尔驶过,车灯划破黑暗,转瞬即逝。夜晚的风很大,吹得楼下的树木枝叶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走出房间。
客厅里一片黑暗,只有从落地窗透进来的、城市夜晚微弱的反光,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影子。夏木秋没有开灯,摸索着走到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水是冷的,顺着喉咙滑下去,带来一阵细微的颤栗。
他端着水杯,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
黑暗中,公寓显得更加空旷。所有的家具都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像沉默的巨兽匍匐在阴影里。空气中飘散着极淡的信息素残留,雪松与威士忌,清冽而疏离,仿佛程颢虽然不在这里,但依然用这种方式宣告着对这个空间的所有权。
夏木秋将水杯放在茶几上,抱着膝盖蜷缩在沙发角落里。
这七天过得很平静,平静得近乎压抑。
程颢每天早出晚归,有时甚至不回来。他们之间的交流仅限于必要的信息传递:“晚上有应酬,不回。”“知道了。”“明天周管家会来。”“好。”
简洁,冷淡,符合协议中“互不干涉”的约定。
夏木秋每天的生活也很规律。早晨醒来,洗漱,吃周管家带来的早餐,然后要么在客厅画画,要么看纪录片,要么就只是坐在窗前发呆。中午和晚上点外卖,吃完后收拾干净,不让公寓留下任何属于他的痕迹。
他像是一个小心翼翼的寄居者,在这个不属于自己的空间里,尽可能地不发出声音,不留下印记,不引起注意。
但有些东西,还是悄然改变了。
比如,他开始注意到那些细节。
注意到程颢的书桌上永远只有三样东西:笔记本电脑、笔筒、文件。注意到咖啡机旁的咖啡杯永远只用一个,白瓷,没有任何花纹。注意到冰箱里的啤酒永远只有三个品牌,而且摆放得整整齐齐,像士兵列队。
还有那扇锁着的门。
走廊尽头,深棕色的实木门,古铜色的门把手,那把老式的铜锁。周管家说过,那是程颢Omega父亲沈清秋以前的书房,程颢一直锁着,不让任何人进去。
夏木秋每天都会经过那扇门。有时是去阳台晾衣服,有时是去储藏室拿东西,有时就只是站在那里,看着那把铜锁。锁已经氧化得很严重了,表面覆盖着厚厚的铜锈,绿得发黑,在走廊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重,像一颗凝固的心。
他从来没有碰过那扇门,甚至连靠近都没有。只是远远地看着,看着那把锁,看着那扇紧闭的门,想象着门后是怎样的一个空间,又藏着怎样的故事。
就在他出神时,客厅里忽然响起了音乐声。
夏木秋吓了一跳,几乎从沙发上弹起来。声音是从音响系统传来的,很轻,但在这寂静的深夜里,清晰得让人心惊。是古典乐,钢琴独奏,旋律舒缓而忧伤,像秋天的雨,绵绵不绝,带着某种无法言说的哀愁。
音乐声持续了几分钟,然后停了。
公寓重新陷入寂静。
夏木秋坐在黑暗中,心跳还没有平复。他看向主卧的方向,门缝里没有透出灯光,程颢应该已经睡了。那音乐……是他睡前设置的吗?还是无意中触动了什么?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身,朝主卧的方向走去。
主卧的门关着,但隔音并不好,他能听见里面隐约的呼吸声,平稳而绵长,程颢应该睡得很沉。他站在门外,正要转身离开,却忽然听见了另一个声音。
很轻,很模糊,像是梦呓。
“……爸……”
只有一个字,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孩子般的脆弱与依赖,和白天那个冷峻强势的程颢判若两人。
夏木秋的脚步停住了。
他站在门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但里面再也没有声音传出,只有平稳的呼吸声,还有隐约的、透过门板传来的、属于Alpha的、雪松与威士忌的信息素,比白天要浓郁一些,但依然收敛,没有攻击性。
他在门外站了很久,直到腿有些发麻,才缓缓转身,走回客厅。
重新在沙发上坐下时,他的目光落在了茶几上。那里放着一个遥控器,是控制客厅音响的。他拿起来,按下电源键。
音响系统启动,发出轻微的嗡鸣声。他调低音量,然后按下了播放键。
刚才那段钢琴独奏又响了起来。
夏木秋闭上眼睛,靠在沙发靠背上,让音乐将自己包裹。旋律很熟悉,是肖邦的《夜曲》,作品9号第二首,降E大调。他学过钢琴,虽然很多年没碰了,但还是能认出来。
这首曲子很美,也很悲伤。右手旋律线温柔如歌,左手伴奏则像夜晚的风,轻柔地托着那些音符,让它们在空中飘荡,然后缓缓坠落。
夏木秋静静地听着。
他想起了周管家说的那些话。程颢的Omega父亲沈清秋,是个喜欢画画、喜欢音乐、喜欢安静的人。那么这首《夜曲》,会是沈清秋生前喜欢的曲子吗?程颢设置这个定时播放,是为了怀念父亲吗?
音乐声在客厅里流淌,像一条看不见的河流,将黑暗中的一切都温柔地包裹起来。夏木秋蜷缩在沙发里,感觉自己像是漂浮在水面上,被旋律托着,缓缓地、缓缓地漂向某个不知名的远方。
不知过了多久,音乐声停了。
夏木秋睁开眼睛,发现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深蓝色的夜幕正在褪去,浅灰色的晨光从落地窗渗透进来,给客厅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柔和的、朦胧的光晕。
他竟然在沙发上坐了一整夜。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然后走到窗前。窗外,城市正在苏醒。远处的高楼轮廓逐渐清晰,街道上的车流开始增多,天空的颜色从深蓝变成浅灰,再变成带着一丝粉红的淡金色。
新的一天开始了。
夏木秋转身走进厨房,开始准备早餐。他从冰箱里拿出鸡蛋、面包、牛奶,又从橱柜里找出平底锅和碗碟。这些厨具都是全新的,标签都还没撕,是周管家前几天带来的,说是程颢交代的,让他“需要什么自己买”。
他不太会做饭,在夏家时,厨房是徐樵岭和佣人的领地,他很少踏足。但他想试试。
打鸡蛋时,他笨拙地将蛋壳碎片掉进了碗里,只好小心翼翼地挑出来。煎蛋时,火候掌握不好,边缘有些焦了。烤面包时,忘了调时间,拿出来时已经有些硬了。
但当他将早餐端上岛台时,看着盘子里那个形状不太规则的煎蛋,两片微微焦黄的面包,还有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心里还是升起了一丝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满足感。
这是他为自己做的第一顿早餐。
他坐下,开始吃。煎蛋有些咸,面包有点硬,牛奶温度刚好。不算好吃,但也不难吃。他慢慢地吃着,每一口都嚼得很认真,像是要通过这种方式,确认自己的存在。
吃完早餐,他收拾好厨房,将碗碟洗干净,放回原处。然后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了身衣服,一件米白色的针织衫,一条浅灰色的棉麻长裤。
走出房间时,他听见了开门声。
程颢从主卧走出来,穿着一身深蓝色的睡衣,头发有些凌乱,脸上带着刚睡醒的慵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看见夏木秋时,他愣了一下,然后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打招呼。
“早。”夏木秋轻声说。
“早。”程颢的声音有些沙哑,他走到厨房,打开冰箱,拿出一瓶矿泉水,拧开喝了几口。
夏木秋站在客厅中央,看着程颢的背影。这是他们这七天来,第一次在早晨相遇。之前程颢总是起得很早,等他起床时,程颢已经离开了。
程颢喝完水,将瓶子放回冰箱,转身看向夏木秋。他的目光在夏木秋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落在了岛台上——那里还残留着早餐的痕迹,一个空盘子,一个空杯子,还有面包屑。
“你做的早餐?”程颢问,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嗯。”夏木秋点点头,“简单的煎蛋和面包。”
程颢没有说什么,只是走到岛台边,拿起那个空盘子看了看。盘底还残留着一点油渍,边缘有细微的焦痕。他放下盘子,抬头看向夏木秋。
“协议里没要求你做这些。”他说。
“我知道。”夏木秋轻声说,“我只是……想自己做点吃的。”
程颢沉默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随你。”
说完,他转身走向浴室,关上了门。里面很快传来水声。
夏木秋站在原地,看着那扇紧闭的浴室门,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复杂的感觉。刚才那一刻,程颢的语气虽然冷淡,但并没有不耐烦或厌恶,只是……平静地接受了他的存在,接受了他在这个空间里留下的、微小的痕迹。
这算是一种进步吗?他不知道。
水声停了。几分钟后,程颢从浴室出来,已经换上了一身黑色的西装,头发梳得整齐,脸上的疲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惯常的、冷峻而疏离的表情。
他走到玄关,穿上皮鞋,拿起公文包,然后转身看向夏木秋。
“晚上有个商业酒会,需要你出席。”他说,语气是公事公办的,“七点,我会让司机来接你。着装正式些。”
夏木秋愣了一下。这是协议中约定的“社交义务”,他早有心理准备,但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
“好。”他点点头。
程颢看了他一眼,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然后推门离开了。
公寓里又只剩下夏木秋一个人。
他走到岛台边,拿起那个空盘子,走进厨房,重新洗了一遍。水流哗哗地响着,他盯着那些泡沫,心里却在想着晚上的酒会。
商业酒会,正式着装,需要扮演“伴侣”角色。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要微笑,要得体,要配合程颢,要在众人面前维持婚姻的表象。
这很合理。这是协议的一部分。他早就接受了。
可是为什么,心口那片空茫的凉意,似乎又悄悄地、无声地扩大了一些呢?
他关掉水龙头,将盘子擦干,放回橱柜里。然后他走到客厅,在落地窗前坐下,拿起速写本和铅笔。
铅笔在纸面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他画的是窗外的晨光,那些高楼在朝阳下的剪影,那些被染成金色的云层。画着画着,他的手又停了下来。
纸上再次出现了那个模糊的侧影。站在窗边,背对着画面,宽阔的肩膀,挺拔的脊背,微微仰起的头。但这一次,侧影旁边多了一个小小的、蜷缩的身影,坐在沙发里,抱着膝盖,仰头看着那个背影。
夏木秋盯着这幅画看了很久,然后轻轻合上了本子。
他站起身,走到走廊尽头,在那扇锁着的门前停下。
铜锁静静地挂在那里,绿得发黑,沉重得像一颗凝固的心。门缝里透不出任何光线,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但他仿佛能感觉到,门后有一个空间,一个被时间封存的、装满故事的空间。
他伸出手,指尖在距离门板几厘米的地方停住,没有碰上去。
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那把锁,看着那扇门,想象着门后的世界。
然后他转身,走回客厅。
阳光已经完全洒满了房间,将一切都照得明亮而温暖。但夏木秋知道,有些东西,是阳光照不进的。
比如那扇锁着的门。
比如那份冰冷的协议。
比如他心里那片,正在悄然扩大的、空茫的凉意。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开始为晚上的酒会做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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