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心乱

夜,在血腥与焦糊的气味中缓慢流逝。

姜禾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蜷缩在囚室门口的阴影里,一动不动。外面的喧嚣逐渐平息,只剩下伤员压抑的呻吟和救火人员疲惫的吆喝,偶尔夹杂着几声失去亲人的悲泣,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凉。

他睁着眼,望着门外黑漆漆的夜空。几颗疏星嵌在墨色天幕上,光芒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像极了他此刻的心境——迷茫,又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混乱。

脸颊上被杨焱粗粝指腹擦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那种混合着血污、尘土和硝烟的气息。那触感算不上温柔,甚至带着几分战场未散的戾气,却奇异地驱散了些许盘踞在他心头的、对死亡的本能恐惧。尤其是那句冷硬的“没出息”,明明带着斥责的意味,落在他耳中,却不像孙管事的嘲讽那样刺耳,反倒更像一种……别扭的安抚。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这个问题像一根细密的针,反复扎着他的思绪。昨夜混乱爆发时,寨门方向最先失守,杨焱作为寨主,理应第一时间去支援前线,守住山寨的核心防线才对。可他偏偏出现在了偏僻的囚室区域,还恰好赶在流寇的刀劈向自己的瞬间冲了过来——这真的只是巧合吗?

姜禾用力摇头,试图将这荒谬的念头甩出去。

不可能是巧合。杨焱是什么人?是毁了他姜家村、杀了他父亲、将他掳来当囚徒的匪首!那样冷硬狠厉的人,怎么会无缘无故为一个“阶下囚”偏离防线?多半是为了他那点“农事价值”吧——毕竟现在整个卧虎寨,只有他能在这旱地里种出庄稼,只有他能教众人培育耐旱的作物,寨里的粮荒还指着他缓解。

可……若是只为了“价值”,只需派两个寨丁守在附近,确保他不死即可,何必亲自出手?何必在乱军之中,冒着被流寇偷袭的风险,冲过来挡在他身前?

姜禾抬手按住胸口,那里的心跳依旧有些紊乱。他想起昨夜杨焱背对着他的背影——深色劲装被血浸透了大半,肩头还沾着几片焦黑的木屑,却像一座不可撼动的山,稳稳地挡在他与修罗场之间。那一刻,他甚至忘了呼吸,忘了眼前人是自己的杀父仇人,只觉得那道背影带来的安全感,陌生得让他心慌。

“没出息……”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夜空,无声地重复着这三个字,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弧度。是啊,在仇人面前落泪,在仇人面前感到“安全”,甚至因为仇人的一举一动而心神不宁,这何止是没出息,简直是对爹娘的背叛。

这一夜,他几乎没有合眼。身体的疲惫早已达到顶点,眼皮沉重得像挂了铅,可精神却异常清醒。仇恨、恐惧、困惑,还有那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异样的悸动,在他脑海中反复拉扯,像几头困兽在互相撕咬,让他备受煎熬。

直到天际泛起一抹微弱的鱼肚白,寨子里才渐渐有了动静。早起的寨丁开始清理战场,用锄头将暗红的血迹翻进土里,将散落的兵刃归拢到一起,被烧黑的木梁被一根根抬走,堆在空地上,准备日后当柴烧。几个负责救治的妇人端着草药汤,匆匆走向伤员安置点,脚步轻得怕惊扰了还在沉睡的人。

石頭来送早饭时,眼底带着明显的红血丝,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显然也是一夜未眠。他手里的粗陶碗晃得厉害,里面的稀粥撒出来几滴,落在地上,很快□□燥的泥土吸了进去。

“小哥儿,你没事真是太好了!”石頭看到姜禾蜷缩在门口,先是松了口气,随即又露出后怕的神色,声音都有些发颤,“昨晚太吓人了!那些流寇跟疯了似的,见人就砍,若不是大当家神勇,带着弟兄们死守,咱们这卧虎寨,恐怕……”他说到一半,猛地停住,似乎意识到自己说了不吉利的话,赶紧改口,“还好都过去了!大当家厉害,咱们寨子里的弟兄也都拼命!”

姜禾沉默地接过陶碗。碗里的稀粥很清,能清楚地看到碗底的几粒米,上面飘着几根不知名的野菜,散发着淡淡的苦涩味。他用勺子舀起一勺,慢慢送进嘴里,却尝不出任何味道,只觉得喉咙发紧,难以下咽。

“那些天杀的流寇,是北边‘黑风寨’的人。”石頭蹲在一旁,一边啃着手里硬得硌牙的粗粮饼子,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打听来的消息,“听说他们那边旱得更厉害,存粮早就空了,连山里的树皮都被扒光了,活不下去了,就想来抢咱们的存粮和水源……还好大当家早有防备,在寨外布了暗哨,不然咱们肯定要吃大亏!”

姜禾听着,手里的勺子顿了顿。黑风寨他听说过,是北边有名的悍匪窝,比卧虎寨的规模还大,行事也更凶残。这次他们敢来偷袭,想必是真的被逼到了绝境。可在这人吃人的世道,谁又比谁无辜呢?他姜家村的人,不也是因为旱灾和匪患,才家破人亡的吗?

吃完早饭,姜禾依旧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向东边的垦地。经过昨夜的变故,山寨里的气氛明显变得压抑,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脸上难见笑容。路过寨门时,他看到几个寨丁正在修补被烧毁的木栅栏,新的木桩被牢牢钉进土里,上面还缠着带刺的藤蔓,显然是为了加强防备。

到垦地时,那五个学徒只来了四个。赵小满和陈阿嫂已经到了,正蹲在田埂边,小心翼翼地整理着被风吹乱的蒲草覆盖物;周大和吴二也来了,却没了往日的嬉闹,只是沉默地坐在一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唯独刀疤汉子周强没来——后来石頭说,周强昨晚在寨门防守时,被流寇砍伤了胳膊,虽然不致命,却也需要休养几天才能下床。

剩下的四人看到姜禾走来,都下意识地站了起来,眼神里带着几分复杂。赵小满的眼神里有关切,陈阿嫂的眼神里有怜悯,周大和吴二的眼神里则多了几分探究,甚至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姜禾知道,昨夜杨焱救下他的一幕,肯定被不少人看到了。在卧虎寨,杨焱是说一不二的大当家,他的一举一动都被众人关注着。如今大当家亲自出手救了他这个“阶下囚”,众人看他的眼神,自然会变得不一样。

“姜先生,您……没事吧?”赵小满最先开口,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青涩,还夹杂着一丝担忧,“昨晚俺听人说,有流寇冲到您这边来了,俺还担心了一晚上……”

姜禾摇了摇头,没有多言,只是径直走向田埂中央,开始安排今天的活计:“今天先把昨天没整理完的播种沟再修一遍,注意间距,别太宽也别太窄;陈阿嫂,你去检查一下堆肥的湿度,要是太干了,就用蒲草渠里的水稍微浇一点,别浇多了,免得肥效流失;周大、吴二,你们俩去把散落的种子收拢到草棚里,别被露水打湿了。”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仿佛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劫杀,并未对他造成太大影响。只有他自己知道,每说一句话,他的心脏都会不由自主地抽痛一下——他越是想表现得平静,内心的混乱就越是汹涌。

众人都应了声,各自拿起工具,开始忙碌起来。赵小满干活很卖力,整理播种沟时,每一次锄头落下的力度都恰到好处;陈阿嫂依旧细心,检查堆肥时,会用手指轻轻捻起一点,放在鼻尖闻闻,判断湿度是否合适;周大和吴二也没了往日的敷衍,收拢种子时,会小心翼翼地将散落的种子一粒一粒捡起来,放进布包里。

姜禾自己则拿起一把小锄头,蹲在田埂边,仔细检查着之前种下的那几株沙棘苗。经过昨夜的风雨,有些沙棘苗的叶片被吹得有些发黄,却依旧顽强地挺立着,没有倒伏。他伸出手指,轻轻拂过叶片上的露珠,冰凉的触感让他混乱的心神稍微安定了一些。

只有在面对这些庄稼时,他才能暂时忘记仇恨,忘记困惑,忘记那些让他心烦意乱的人和事。土地是实在的,种子是实在的,只要你对它们上心,它们就会用生长来回报你,从不掺假。不像人心,复杂得让他捉摸不透。

晌午时分,李文渊过来巡视。他的手臂上缠着厚厚的布带,上面还隐约能看到渗出的血迹,脸色也有些苍白,显然昨夜也没少受累。他先是走到那几株沙棘苗前,蹲下身,仔细观察着幼苗的生长情况,眼中渐渐流露出欣慰的神色。

“姜先生受惊了。”李文渊转过身,对姜禾的态度愈发客气,甚至还微微拱了拱手,“昨夜多亏你无恙,否则于我寨而言,损失巨大。”

姜禾只是微微颔首,没有接话。损失巨大?他心里清楚,李文渊说的“损失”,不过是指他可能死掉,无人指导种植耐旱作物的“损失”罢了。在这些人眼里,他终究只是一个有利用价值的“工具”。

李文渊似乎看出了他的疏离,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有些沉重:“姜先生,我知道你对大当家,对卧虎寨,心存芥蒂。”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可我还是想跟你说一句,大当家他……并非冷血之人。只是这世道,有些事,不得不为。”

姜禾的心猛地一跳,猛地抬起头,看向李文渊。

“不得不为”?什么事不得不为?是指掳掠他?还是指烧了姜家村?又或者,是指昨夜救他?

傍晚收工时,姜禾拖着比往常更加沉重的步伐往回走。经过一片相对完好的屋舍时,他无意间听到两个正在收拾残局的妇人在低声交谈。

“……你听说了吗?昨晚大当家为了护着东边那块垦地,还有那个会种田的小哥儿,亲自带人守在那片区域呢!”一个妇人的声音压得很低,却还是清晰地传进了姜禾的耳朵里,“俺男人昨晚就在那边防守,他说大当家从始至终都没离开过,杀了好几个冲过来的流寇,那边的损伤是最小的!”

“真的?”另一个妇人的声音里带着惊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八卦,“大当家为啥要特意护着那小哥儿啊?难道是……看上他了?”

“别瞎说!”第一个妇人赶紧制止,声音却还是带着几分暧昧,“不过那小哥儿确实长得好,又有本事,咱们寨子里的粮荒还指着他呢!大当家护着他,也是应该的……”

后面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被风吹得模糊不清。

姜禾的脚步却猛地顿住,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冲上了头顶,脸颊一阵发烫,随即又变得苍白。他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仿佛要冲破肋骨的束缚,耳边不断回响着妇人的话——“亲自带人守在那片区域”“从始至终都没离开过”“那边的损伤是最小的”。

原来……昨夜并非巧合。

杨焱是特意带人守在那片区域的。为了保护垦地,还是为了……保护他?

这个认知让他心脏狂跳,一种混杂着屈辱、愤怒、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隐秘的悸动,狠狠撞击着他的胸腔。

他加快脚步,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囚室。

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他剧烈地喘息着。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如果只是将他视为有价值的工具,只需确保他不死即可,何必如此大动干戈,亲自守护?

难道……

一个他从未敢深想的可能性,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他的心头。

不!不可能!

他用力掐着自己的手臂,用疼痛来阻止那荒谬念头的蔓延。那是仇人!是毁了他一切的恶魔!

可是,恶魔会在他汗水迷眼时递上湿布巾吗?会在乱军之中精准地救下他吗?会为了保护他和他所珍视的田地而亲自浴血奋战吗?

混乱的思绪如同困兽,在他脑海中疯狂冲撞。恨意与那一点点不断滋生的、冰层裂痕下涌动的情愫,激烈地搏斗着。

他感觉自己快要被这种矛盾撕裂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沉稳,熟悉。

姜禾浑身一僵,屏住了呼吸。

脚步声在门外停下,却没有立刻推门,也没有离开。门外的人似乎只是站在那里,沉默着。

一种无形的压力,透过薄薄的门板,渗透进来。

姜禾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声,在寂静的囚室里,响如擂鼓。

他不知道杨焱站在门外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

时间,在沉默的对峙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最终,门外的人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只是停留了片刻,便再次迈开脚步,离开了。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姜禾才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

他抬起手,看着手腕上被自己掐出的红痕,又摸了摸脸颊上早已消失、却仿佛依旧残留着触感的地方,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挣扎。

这一夜,他的心,比昨夜被刀锋所指时,还要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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