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姜禾在囚室冰冷的地面上,蜷缩了整晚。
母亲的眼泪,惊恐的眼神,破碎的呓语,如同无数细密的针,反复刺穿他的心脏。他试图在脑海中拼凑父亲和兄长们最后的面容,可那些画面却与母亲癫狂的哭喊、与村落冲天的火光交织在一起,变得模糊而扭曲,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血色和绝望。
他该恨谁?
恨黑风寨那些挥着刀的匪徒?是他们踏平了他的家,让他从一个有爹娘疼、有兄长护的少年,变成了寄人篱下的囚徒。可杨焱说,是村里出了叛徒,把存粮和布防卖给了山寨——那又该恨那个叛徒?恨那个为了一口吃的,就能把全村人的性命当筹码的“熟人”?可他连叛徒是谁都不知道,连一句质问都无从说起。
天快亮时,窗外的夜色渐渐淡成了青灰色,通风口透进的风里,终于掺了点微弱的暖意。姜禾缓缓直起身,膝盖在地上跪得发麻,起身时踉跄了一下,扶住墙才站稳。他走到铜镜前,那面铜镜是杨焱让人送来的,边缘已经磨得发亮,照出的人影有些模糊,却足够让他看清自己此刻的模样:脸色苍白得像纸,眼窝深陷,眼下的青黑重得像被人打了一拳,唯有那双眼睛,因为一夜的痛苦与挣扎,反倒透出一种近乎死寂的清明。
他没有去垦地。他无法面对那片象征希望和新生的绿色,那会让他觉得自己所有的努力,在母亲破碎的神智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和徒劳。
“叩叩叩——”
敲门声来得很轻,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不用想也知道是石頭。姜禾深吸一口气,伸手理了理皱巴巴的衣襟,哑着嗓子应了声“进来”。
门轴“吱呀”一声响,石頭抱着个粗布食袋走进来,黝黑的脸上满是担忧,脚步放得极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姜先生,俺……俺给您送早饭来了。”他把食袋放在木墩上,掏出里面的东西——一个掺了野菜的麦饼,还有一碗温热的粟米粥,粥里居然还飘着几粒红豆,是寨里难得的好东西。
石頭把粥碗往姜禾面前推了推,指尖蹭到碗沿时又缩了缩,像是怕烫着姜禾,又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大当家吩咐了,说您昨夜没歇好,今天不用去地里,好生歇着就行。地里的活儿有俺和小满呢,您放心,新苗俺们会照您说的,松松土、撒点草木灰。”
姜禾看着碗里的红豆,喉结动了动。他知道这粥是杨焱特意吩咐的——寨里粮食紧张,红豆只有头目们才能偶尔吃到。可这份“特殊”,此刻却让他心里五味杂陈,既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又有些被掌控的别扭。
他拿起麦饼,咬了一口,粗糙的饼渣剌得喉咙发疼,却尝不出半点味道。石頭站在旁边,搓着手,欲言又止了半天,才从怀里掏出个叠得整齐的小布包,递到姜禾面前。“对了,李军师让俺把这个给您。他说……说听说您最近在琢磨农书,特意找了些墨锭和纸,让您好用。”
姜禾接过布包,指尖触到布面的纹理,是那种浆洗得很软的粗布。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三块品相极好的松烟墨——比他平时用的那种掺了杂质的墨锭要黑亮得多,还有一刀裁得整齐的麻纸,纸质比他写惯的糙纸细腻不少。布包最底下还压着一张字条,是李文渊的笔迹,清隽的小楷写得工工整整:“闻君潜心农书,特赠薄物。农事虽重,亦需保重身体,勿因忧思伤神。”字条末尾还画了个小小的禾苗图案,笔画轻浅,像是随手添上的,却透着几分细心。
姜禾捏着那张字条,指腹反复摩挲着那个小小的禾苗。李文渊是杨焱的军师,却总在不经意间给他几分妥帖的关照——上次赵莽寻衅,是李文渊及时赶来解围;这次他心绪不宁,又是李文渊送来纸墨。这份关照不像杨焱那样带着掌控感,更像一种温和的提醒:你在这里是有价值的,你不能倒下。
可他偏偏想倒下。想把手里的饼扔了,想把那些农书竹简都烧了,想就这么缩在角落里,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想。可他不能。母亲还在那间土屋里等着,哪怕她认不出他;兄长或许还在北边的某个地方挣扎,哪怕希望渺茫。他要是倒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日头升到头顶时,姜禾终于起身走出了囚室。阳光有些刺眼,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的路。他没往垦地方向走,脚像有自己的意识似的,拐向了后山的小路——他想去看看母亲,哪怕只是远远地站着,听听她的声音。
后山的小路长满了杂草,露水滴在鞋面上,湿了一片。那座小院比他昨夜来时看得更清楚些:土墙塌了一角,用碎石和干草勉强堵着,院门上的木闩都快朽了,风一吹就吱呀作响。院里晾晒着几件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裳,是母亲的,也是那个老妇的,布料已经洗得发白,在风里轻轻晃着,像几只停在绳上的灰雀。土屋的纸窗紧闭着,隐约能看到里面晃动的光影,却听不到半点声音。
姜禾躲在院外那棵老槐树下,树干枯得只剩几根光秃秃的枝桠,枝桠间挂着的残叶在风里打着转。他的心跳得飞快,手都抬起来了,想推开那扇虚掩的院门,可指尖离门板还有半寸时,又猛地缩了回来。他怕,怕推开门看到的还是母亲空洞的眼神,怕她再喊“别过来”,怕自己连一句完整的“娘”都得不到回应。
就在这时,土屋的门开了。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妇端着一个空药碗走出来,看到躲在树后的姜禾,愣了一下,随即轻轻叹了口气,朝他摇了摇头。“姑娘……哦不,先生,”老妇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几分无奈,“老夫人刚又闹了一阵,喊着要找‘阿禾’,现在刚睡着,您……还是别进去了,免得又惊着她。”
姜禾的心沉了下去,像被灌了铅。他点了点头,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她……她今天没吃东西吗?”
“吃了小半碗粥,是俺喂的,”老妇把药碗放在院角的石台上,擦了擦手,“就是不怎么说话,眼睛总盯着窗户,像在看啥,又像啥都没看见。”
姜禾顺着老妇的目光看向土屋的窗户,纸窗上沾着几点泥渍,阳光透过纸窗照进去,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仿佛能看到母亲蜷缩在榻上的模样,能看到她那双空茫的眼睛,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喘不过气。
他就这么站在老槐树下,从日头偏西等到夕阳沉山。晚霞把半边天染成了橘红色,落在院墙上,给那片破败的土墙镀上了一层暖光,却暖不透姜禾心里的冷。老妇进出了两次,每次都朝他看一眼,眼神里有同情,却没再多说什么——有些痛苦,终究只能自己扛着。
直到暮色彻底漫上来,远处传来巡防寨丁的脚步声,姜禾才终于转身离开。走在回囚室的路上,他路过了演武场。
演武场的石锁和箭靶都静悄悄的,地面被无数双脚踩得紧实,泛着暗沉的土黄色。杨焱就站在演武场中央,穿着那件深灰短打,袖口还挽着,露出的手腕上那道浅疤在暮色里泛着淡白的光。他没持弓,只是负手站着,望着天上稀稀拉拉的星星,星星的光落在他眼里,倒像是藏了些化不开的沉郁。
姜禾的脚步顿住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杨焱。往日里,这个男人要么是穿着劲装、带着戾气的寨主,要么是坐在偏厅里、指尖摩挲竹简的“先生”,总是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冷静。可此刻,他的背影在空旷的演武场上显得格外孤高,甚至……有几分寂寥。姜禾忽然想起杨焱教他射箭时说的话:“乱世之中,手无缚鸡之力,终是授人以柄。”或许这个男人,也在乱世里独自扛着什么,也在靠着自己的力量“活下去”。
这个念头让他觉得荒谬,却又忍不住去想——杨焱为什么要留他?为什么要教他识字、给他农书、甚至让他学射箭?如果只是为了让他种庄稼解粮荒,大可不必如此费心。他到底图什么?
杨焱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缓缓转过身来。暮色里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深邃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像潭深水,让人猜不透底。两人隔着十几步的距离,在寂静的演武场上对视着,没有说话,只有风穿过石锁的缝隙,发出轻微的呜咽声。
姜禾有太多问题想问。想问他知不知道村里的叛徒是谁,想问他兄长在北边到底有没有活路,想问他当初为什么要下令“不伤妇孺”,又为什么现在才告诉他母亲的下落……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他知道,就算问了,杨焱也未必会说真话;就算知道了真相,他现在也做不了什么,不过是徒增痛苦。
他终究还是低下了头,朝着囚室的方向转身。脚步比来时沉了些,却不再像先前那样虚浮——心里的迷茫还在,痛苦也还在,可那份“想知道答案”的念头,却像一颗种子,悄悄扎了根。
杨焱没有叫住他,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单薄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演武场的拐角。直到那道身影彻底看不见了,他才抬手摸了摸手腕上的疤,指尖的温度,似乎还残留着昨夜拉弓时,覆在姜禾手背上的触感。
回到囚室时,天已经全黑了。姜禾点亮了油灯,昏黄的光团瞬间裹住了这间狭小的屋子,把农书竹简、写满字的糙纸、还有靠在墙角的铁弓,都映得清晰起来。他走到榻边,终于伸手摸了摸那床狼皮褥子,皮毛还是暖的,带着一种熟悉的、属于杨焱的松木香。
他走到木墩前坐下,拿起石頭送来的布包,取出一块松烟墨和一方砚台。墨锭在砚台里转着圈,“沙沙”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囚室里格外清晰,松烟墨的清苦气息一点点漫开来,混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种子腥气,倒让这囚室多了点像“家”的味道——哪怕是个破碎的家。
他铺开一张麻纸,拿起毛笔。笔尖饱蘸了墨,悬在纸上时,他的手顿了一下,墨点落在纸上,晕开一小团黑渍,像心里那点没说出口的委屈。可再往下写时,笔锋却渐渐稳了些。
“活”字的竖钩拉得很长,像一根扎进土里的苗,带着几分倔强;“下”字的点顿得重,像在心里敲了个印,透着几分决绝。
写完这两个字,他盯着纸看了很久,眼眶又开始发热,却不再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一种终于找到方向的滚烫。
恨还在,那是刻在骨血里的印记,永远不会消失。可活下去的**,比恨更加强烈——他要活下去,要看着母亲的神智慢慢好起来,要找到兄长的下落,要弄清楚姜家村被袭的真相,要知道杨焱到底藏着什么心思。
他要活着,活到能真正掌控自己命运的那一天。
窗外的风还在吹,通风口漏进的星光落在纸上,把“活下去”三个字照得格外清晰。姜禾把那张纸叠好,放进贴身的衣袋里,指尖能触到纸页的纹路,像触到了一份沉甸甸的承诺——对母亲的承诺,对兄长的承诺,更是对自己的承诺。
他吹灭了油灯,躺在铺好的狼皮褥子上。这一次,他没有再想那些火光与血泊,只是闭着眼,感受着皮毛的暖意,听着窗外风的声音。
天快亮了。等天亮了,他还要去垦地,还要去看新苗,还要在夜里去偏厅学农书,去演武场练射箭。
日子还要继续,路还要往下走。
带着所有的破碎与谜团,带着心里的恨与希望,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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