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波澜

引水渠的活水还在渠槽里哗啦啦地淌,溅起的水花沾在渠边的野草上,连带着空气里都飘着股湿润的土腥气。姜禾蹲在新垦地的田垄边,指尖刚触到禾苗的叶片,就被身后的脚步声唤回了神——是孙管事,手里领着几个人,脸上堆着的笑比头顶的太阳还热。

“姜先生,可算着您了!”孙管事快步走近,侧身让出身后的人。为首的是个面皮白净的汉子,穿着浆洗得发白的青布短打,袖口却绣着圈细麻线——是寨里管物资的张头目,平时除了分发东西,很少来垦地。他身后跟着两个妇人,手里都挎着篮子,篮口盖着干净的粗布,隐约能看到里面的点心和瓜果。

“先生这几日辛苦了。”张头目先拱了拱手,语气客气得有些过了头,“前几日老婆子在家做了些野菜糕,掺了点新磨的小米面,想着给先生送来尝尝鲜。”他身后的妇人连忙把篮子递过来,掀开布一看,里面是几块捏得方正的糕饼,表面还撒了层芝麻,闻着有淡淡的麦香。

另一个妇人也跟着上前,递过一个装着野枣的竹篮:“先生,这是俺男人昨天在后山摘的,甜得很,您闲了嚼两颗解乏。俺还缝了双布袜,您天天在地里走,脚肯定磨得慌,试试合不合脚。”布袜是浅灰色的,针脚缝得细密,袜口还滚了圈蓝布边,一看就是用心做的。

姜禾愣在原地,手里还攥着刚拔下来的杂草,一时不知道该接还是该拒。他不太习惯这样直白的亲近——以前在姜家村,邻里间也送东西,却都是随手递块饼、抓把豆子,不像现在这样,带着明显的“感谢”甚至“攀附”的意味。

“姜先生就收下吧!”孙管事在旁边打圆场,脸上的褶子都挤在了一起,“这都是大伙儿的心意!您给咱们挖了引水渠,救了地里的庄稼,这点东西算啥!”

周围干活的寨民也围了过来,赵小满扛着锄头,笑着说:“先生,您就收着吧!张头目家的糕可好吃了,俺上次就尝过!”陈阿嫂也跟着点头:“是啊先生,布袜暖和,您穿着下地不冻脚。”

姜禾看着众人热切的眼神,再看看手里的杂草,终于还是接过了篮子和布袜。指尖触到温热的糕饼,还有布袜上残留的阳光味,心里却莫名有些发沉——他知道,这些东西不止是“心意”,更是因为他如今在寨里的地位,是那条引水渠给的“底气”。

“多谢各位。”他把东西递给旁边的石頭,让他先拿回囚室,语气尽量平和,“渠能挖通,也是大家一起出力,我只是出了个主意。”

可没人听他这话。张头目还在说:“先生太谦虚了!要是没有您,咱们哪想得到挖渠引水?大当家都看重您呢!”那语气里的讨好,像根细刺,轻轻扎在姜禾心上。

这只是个开始。

接下来的几天,姜禾的囚室彻底热闹起来。早上开门,门口常放着一罐腌咸菜,或是一捆新鲜的野菜,连带着张字条,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字:“先生费心,一点薄礼”;中午去伙房打饭,伙房的李师傅总会多给他舀一勺粥,粥里还藏着几颗红豆,“先生累,多补补”;甚至有一次,一个中年妇人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地问他家在哪里,有没有婚配,“俺家姑娘手脚勤快,要是先生不嫌弃……”

姜禾被问得满脸通红,只能找借口“地里还有活”,匆匆躲开。他不是傻子,能察觉到这些热情背后的东西——有人是真心感激,有人是想借着他的“面子”在寨里过得好点,还有人是揣着试探,想看看他和杨焱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开始刻意早出晚归,尽量避开那些热情的寨民。早上天不亮就去垦地,中午在草棚里吃点自己带的窝头,晚上等伙房快关门了再去打饭,可就算这样,还是躲不开那些试探的目光和话语。

这天下午,他去后山给母亲送药,路过伙房时,听到里面传来压低的说话声,其中一个粗嘎的嗓音,不用想也知道是赵莽。

“哼,不就是挖了条破渠吗?看把他能的!”赵莽的声音带着酸气,“啥姜先生,我看就是大当家抬举他,不然他一个外来的囚徒,能有这待遇?”

“就是!”另一个声音附和着,“那天我还看见大当家亲自去工地给他送工具,说不定……”后面的话没说完,却传来一阵暧昧的哄笑。

姜禾的脚步顿住了,手里的药碗差点掉在地上。他知道赵莽不服气,却没想到会编造这种污言秽语。指尖攥紧了药碗的边缘,瓷碗的凉意透过指尖传来,却压不住心里的火气——他靠的是自己的双手挖渠,靠的是农书里的知识种庄稼,不是什么“大当家的抬举”,更不是他们想的那样龌龊。

“你小声点!”伙房里传来李师傅的声音,带着几分无奈,“没有姜先生,咱们的地早旱死了,你还能在这喝酒?”

“我喝我的酒,关他屁事!”赵莽的声音更响了,“等哪天他失了大当家的意,看他还怎么装!”

姜禾深吸一口气,没再听下去,转身往后山走。药碗里的药汁晃出了几滴,洒在地上,留下深色的印子。他知道和赵莽争辩没用,只会让流言更难听,可那些话像苍蝇似的,在耳边嗡嗡响,让他心里一阵烦恶。

夜里,姜禾有些心不在焉。杨焱坐在木桌后,讲着《四民月令》里“顺天时”的段落,姜禾却盯着竹简上的字,脑子里反复回响着赵莽的话。直到杨焱停下说话,他才回过神,发现杨焱正看着他,眼神深邃,像能看穿他的心思。

“近日,寨中颇多闲言?”杨焱的声音很平淡,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让姜禾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毛笔。

“……些许琐碎之言,不足挂齿。”姜禾低下头,不敢看杨焱的眼睛,怕被他看出自己的狼狈。

“琐碎之言,亦可杀人。”杨焱站起身,走到姜禾面前。油灯的光落在他脸上,能看到他下颌线的冷硬,“你待如何?”

姜禾沉默了。他能怎么办?去和赵莽吵架?去跟寨民解释?他只想安安静静地种地,把母亲的病治好,找到兄长,可这些流言却像缠人的藤蔓,把他牢牢捆住,让他不得不抬头面对。

“清者自清。”过了好一会儿,姜禾才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倔强,“我只想专心农事,用成果说话。至于其他,非我能控,亦不欲多费心神。”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不辩解,不理会,用实实在在的庄稼证明自己,比说再多话都管用。

杨焱看着他,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微光,像是满意,又像是别的什么。他转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夜里的风灌进来,带着山间的凉意,吹得油灯的火苗晃了晃。

“你可知,为何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杨焱的声音从窗边传来,比刚才低了些,带着几分悠远。

姜禾愣了一下,摇了摇头。他只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却不知道杨焱为什么会这么问。

“因为你拥有的,是别人渴望而不可得的东西。”杨焱转过身,目光落在姜禾身上,像炬火,能照亮他心里的迷茫,“活命之水,增产之粮,乃至……我给予你的信任与看重。”

姜禾的心猛地一沉。他从来没想过这些——他以为自己只是做了该做的事,却没想到这些“成果”在别人眼里,竟是“渴望而不可得”的东西。赵莽的不满,寨民的攀附,原来都源于此。

“这些,都会成为你的原罪,招致嫉妒与觊觎。”杨焱走近几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变得严肃,“要么,你有足够的力量,让所有流言蜚语在你面前化为齑粉。要么……”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如刀,“你就必须习惯与这些波澜共存,甚至……学会利用它们。”

“利用?”姜禾抬起头,眼里满是困惑。他从来没想过“利用”人心,在他眼里,人心要么是善的,要么是恶的,却不知道还能“利用”。

“人心如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杨焱的语气放缓了些,像是在引导一个学生,“你既已身处其中,便不能再只低头看地。抬起头,看清你周围的人,哪些是可用的水,哪些是暗藏的漩涡。”

姜禾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想起张头目的讨好,想起陈阿嫂的真心,想起赵莽的恶意,想起李文渊的解围——这些人,这些事,原来都不是孤立的,而是构成他现在处境的一部分。他以前只想躲在庄稼地里,避开这些复杂的人心,可杨焱却告诉他,他躲不开,只能面对,甚至利用。

“我……明白了。”姜禾低声应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发现自己正在被杨焱推着往前走,从“只会种地的姜禾”,变成一个“要懂人心的姜先生”。这种改变让他有些恐惧,却又隐隐觉得,这是在乱世里活下去的必经之路。

杨焱看着他若有所思的样子,没再多说,只是摆了摆手:“去吧。”

姜禾站起身,躬身行礼后,转身走出了偏厅。夜里的风有些凉,吹在脸上,却让他混乱的脑子清醒了些。他沿着寨路往囚室走,路过伙房时,里面的灯已经灭了,只有赵莽他们离开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他抬头看向天上的星空,寒星点点,像撒在黑布上的碎银。杨焱的话还在耳边回响——“要么有力量,要么利用人心”。他摸了摸怀里的麻纸,上面“活下去”三个字的触感还在,只是此刻,“活下去”不再只是种好庄稼,保护母亲,还要学会在这人心的波澜里,站稳脚跟。

他握紧了拳头,指甲嵌进掌心,传来一阵细微的疼。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只盯着脚下的土地了。他要抬起头,看清周围的人,看清那些藏在热情背后的真心与假意,看清那些流言背后的嫉妒与觊觎。

波澜已经起了,他别无选择,只能迎浪而行。

回到囚室,姜禾点亮油灯。桌上还放着白天寨民送的野菜糕和野枣,他拿起一块糕饼,咬了一口,甜里带着点野菜的清香,却没尝出之前的暖意。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夜色,引水渠的水流声隐约传来,像在提醒他,这片土地已经和他的命运紧紧绑在了一起。

他拿起毛笔,在一张糙纸上写下“人心”两个字。笔画比之前稳了些,却还是带着一丝犹豫。

窗外的风还在吹,油灯的火苗晃了晃,把“人心”两个字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道无声的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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