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戍边两年,谢鹤时在军营里始终以娇气闻名。战场险恶,条件艰苦,怎会练不出老成稳重?
谢之蘩道:“你是谢家唯一的嫡子,亦非旁人口中的无才无德,如此收敛,不觉得委屈?”
“阿姐,谢家有你光耀门楣就够了,我什么都不会同你抢的。你永远是我最爱最敬重的姐姐。”
谢之蘩被他说得眸光微动,沉默许久才说,“若真有一日我与亲缘道义相悖而行,鹤时,不要怪阿姐。”
她又说:“无论如何,阿姐会护你余生无忧的。”
凛冬十二月,受皇室征辟入朝为官的贺兰蕴在北境兵祸中颠沛流离,被谢之蘩带回了军营。
谢鹤时最先注意到的,是贺兰蕴腰间的半块残玉,另一块他在令泱那里见过。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把,痛得他呼吸一滞——原来两年前,令泱所说的心上人是存在的,原来自己……心里还是放不下令泱。
贺兰蕴原本生于帝京清贵之家,天纵奇才,曾是令泱幼时的伴读,家族没落后贺兰蕴被隐世的前朝大军师带走,收为关门弟子。算起来,贺兰蕴和令泱足有十三年未见。
令泱在贺兰蕴重伤昏迷时赶来军营。那时陇西内乱,贺兰蕴以身涉险潜入敌营离间,使得北庭军轻易收复陇西,其勇气与谋略皆可歌可泣。
令泱并不擅马术,却在得知贺兰受伤后,心急如焚地骑了三天快马。
谢鹤时久久伫立于军帐外,目睹令泱扑在贺兰蕴榻前,哭诉自己十几年来收到的委屈,生活上的、朝堂上的。盐粒般的雪簌簌而落,很快打湿谢鹤时鬓发,他却像没有知觉般站了很久。
令泱扇贝般柔软的模样,从未在他面前展现过,谢鹤时委屈地想,自己与令泱也算青梅竹马,久别重逢,却是相顾无言。
来岁三月,北庭军班师回朝,谢檀请旨为女赐婚。先帝挑来挑去,一穷二白的贺兰蕴成了最佳人选。
贺兰蕴只道感激涕零。北境战场上,他一介文弱书生,多次承谢之蘩相救,无以为报,早将性命暗许给她,
如此,也算一段佳话。
贺兰蕴在朝堂上接过赐婚圣旨,谢鹤时忍不住朝令泱看去。
令泱一身庄重官服,执玉笏位列满朝金紫,神情莫辨。
真是造化弄人——不过也好,谢鹤时想。
谢之蘩大婚那夜,谢鹤时攀上屋顶吹凉风。轩榭台上,他看到令泱拎着白玉酒壶,倚着栏杆与他遥遥对望。
谢鹤时忍了又忍,终于找了个怕人醉酒失足、不能见死不救的借口。
“我就知道你会来……”令泱醉眼朦胧。
谢鹤时摁住他乱动的手,凑近道:“你看清楚,我不是贺兰蕴。”
令泱怔了一下,眼中霎时大雾弥漫:“谢鹤时。”
“呵,失望了?”
令泱神情无措,谢鹤时也沉默了,爱意从未宣之于口,却与恨此消彼长。
“鹤郎……”
“别这么叫我。”
“鹤郎。”
“……”
“鹤郎,我学会了做鹤灯,振翅白鹤,与你相配。你想要吗?我去拿油纸……”令泱摇摇晃晃地往外走,猛地拉开门,冷风涌进,灌满了他的衣袍。
“对不起,鹤郎……”他背对着谢鹤时,声音发涩,“你等我,我定会给你一个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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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的解释就是大开杀戒、血流千里,就是作践真情、强人所难?慕容令泱,我此生……恨死你了,你问我有何心愿,我的心愿便是与你此生不想见,与你孤绝如参商!”
岌岌孤月轮,皎皎无纤尘。谢鹤时摸着史册上,先帝给令泱传位时对他的评价,笑得癫狂,呛出了眼泪。
不染……满手血腥之人,小字竟是不染。
后宫崇玉殿地下是一座牢笼,三年前,谢鹤时夜归路上被人用下三滥的手段迷晕,醒时便是躺进了此处,像一只被束缚的鹤,此后再也没能飞出这笼子。
那段谢氏谋反的历史里,他囿于一方地牢,只能看着天窗外的棠棣从抽芽到花开、花谢,也曾闹过、逃过、绝食过,把地牢闹得鸡飞狗跳,把自己也折腾得奄奄一息。意识混沌间有温热的药汁自喉间灌下,他本能的抗拒着,玷污了令泱的衣衫。
令泱急着用细绢擦拭他的嘴角,冷不防地被咬了一口。尝到血的腥甜,罪魁祸首满意了,“殿下为何不杀了我这罪臣之子?还是说实力不够,为防万一,留个最后的人质?”
谢檀造反,谢之蘩发兵把控西北,令泱亲临前线监军,好不容易抽空回京,一身风尘还未掸尽便赶过来看他,却只得到他的恨与嘲讽。
谢鹤时并不心疼他,而是同情他:“慕容令泱,你问问你的心,到底想要什么呢?”
“啪——”瓷碗砸在地板上,四分五裂。
他们之间彻底决裂,是贺兰蕴向他告知谢之蘩死讯的那一日。
谁也不知他何时在枕下藏了把匕首,握住后以生平最快的速度刺了出去。
意料之中的,寒刃被贺兰蕴以指弹开,动作轻得如同掸去衣上浮尘。他想起阿姐常说,越是武艺高强之人,越不显山露水,内力越是深不可测。
阿姐,你在天有灵,看到了吗?总以谦逊文弱书生面目示人的贺兰蕴,实则是掌控军机玩弄谍术的高手,谢家事发,折损大将,都有他几分功劳,如今倒是跟谢家撇得干干净净,可怜你真心交付,终是……引狼入室。
他不甘心,咬牙抓起匕首又刺,腕处突然传来剧烈疼痛。谢鹤时惊愕回头,看到令泱执剑翩然而立。
他忽然不想挣扎了。
明明更疼得彻骨,他却强忍着,生生将快要溢出嘴角的血咽下去,眼里的不屑激得令泱怒火更甚,下手也越发狠戾迅速,精准挑向他四肢经脉。破裂了,粉碎了,更多的血涌了出来……
令泱终于慌了,扔了剑,抱住血泊中的谢鹤时,咬着牙,一字一句道:“父皇让我再问你一遍,愿不愿意和我……成婚?”
活至今日,令泱从未如此迫切地渴求过什么,以他在朝中的权势,已然是储君的不二人选,即便群臣搬出血脉之说,也奈何不了他。可那段时间,他还是整宿整宿跪在先帝榻前,先帝才答应他为谢鹤时正名,念在谋逆之事谢鹤时并未参与其中,可以绕了谢鹤时,但前提是谢鹤时谜一样的立场,毕竟先帝下令诛杀谢氏九族,而谢鹤时又是否会反手再给慕容皇室一劫。
“儿臣与鹤郎两情相悦,早已私定终身,儿臣自信能说服鹤郎继续效忠朝廷。且鹤郎明事理、晓大义,与谢檀老贼虽是父子,却从未同过心……”
令泱如此敷衍住先帝,心中却根本没有说服谢鹤时的把握。
谢鹤时也知道,这是他与令泱最后的缘分,可他此刻却比任何时候都果断,“罪臣,不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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