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潮把家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他喘着气，手里举着被他一折为二的拖把头，断的那半截对着他爸，孟潮眼睛里都是血丝，许岐紧紧抱住他的腰，时刻准备把他往后拖。

孟潮他妈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她低着头，眼泪已经哭干了，很麻木地看着这一地狼藉。

他爸躲闪着孟潮的眼神，面对一个即将成年的、一身力气的儿子，他刚才被孟潮按住脸上挨了几拳，现在真的不敢与孟潮拼蛮力。

孟潮已经发疯发够了，也冷静了下来，他把拖把扔到地上，看也不看他爸，声音嘶哑：“你滚吧，再踏进这个家一步，我很难保证你还能再活着出去。”

他爸想说点什么，许久，还是什么也没说，他朝许岐点了点头，轻轻带上门走了。

许岐把孟潮推到沙发上坐下，拿出手机给小舅舅打电话，刘越在电话只听他简明扼要说了一句：“大姨夫要和大姨离婚，孟潮把家里全砸了。”

房间里一片安静，孟潮颓然坐在地上，听着许岐和小舅舅打电话：“好，我们现在就过去。”

他挂了电话，把孟潮拖起来，又过去搀起大姨，说道：“小舅舅让我们先到他那边去，他现在正和二姨他们在一起。”

孟潮一动不动，他低着头，几滴眼泪砸落在地上。许岐扶起大姨，对她说：“我叫家政来收拾，今晚住不了了，我们先去小舅舅那儿。”

大姨麻木地被许岐扶到门口，孟潮茫然地看着周围，他胡乱抹了一把脸，几步跟上许岐。

说是去小舅舅那儿，其实就是去姥姥姥爷家，两位老人去世以后只有刘越还是在那儿住，其实另一处房子离他上班的地方更近，但他还是一直住在这儿，据他说，是想这里有人气，房子长久没人住是会像人一样衰败的。

许岐拦下一辆车，把大姨扶进去，转身又把默默跟在后面的孟潮塞进去，他坐上副驾驶，刚跟师傅说了位置，就又接到了二姨的电话。

“岐岐，到哪了？”

“刚打上车，十五分钟左右就到了，小舅舅说他和你们在一块呢？”

“我们刚一起吃完饭，现在已经到你姥爷家了。”许岐听到他二姨在那边犹豫了一下，问道：“你大姨还好吧？”

许岐含糊着说：“不太好，过去再说吧。”

挂了电话后，车里安静下来。夜色掩映，孟潮看着道路旁的路灯霓虹般滑过，他的脑袋里是一片浆糊，刚才是怎么把他爸按在地上打的，又是怎么被许岐强行拖走的，再后面听着他妈歇斯底里的哭声，他血冲上脑，又差点用那半截拖把杆把他爸给捅了，这些画面现在正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子里循环播放。

他看着许岐的背影，想道：许岐说的不对，我们家的爱也是假的。

他长到这么大，才是真正第一次面对人生中如此严重的家庭危机，而许岐，说得难听点，他早在三年前，就已经在某种意义上家破人亡了。

孟潮在此刻终于明白了许岐经常给人的那股岌岌可危的感觉从何而来，原来，一个人从此失去了家的感觉，会是这个样子。

*

十几天暑假过去，袁九桢又要开学了。

魏青芸特意在前一天烧了一桌好菜，要给她补补身体，饭桌上，袁之问有意无意地问她：“最近还有在和小刘联系吗？”

袁九桢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小刘说的是刘越，她笑着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呢，再别操心我了，再催我就离家出走了啊。”

袁之问马上给魏青芸递过去一个颜色，魏青芸瞪起眼睛：“多大人了还说这些，关心关心你不行呀？小刘这个孩子人看着还蛮好的，听说他在检察院还是法院工作？”

袁九桢回道：“他说是在检察院。”

魏青芸说：“听听，多气派的单位，先做朋友聊聊嘛。”

袁九桢头疼：“聊着呢聊着呢，放心。”

袁之问也劝她：“不是说好不给姑娘压力了吗？单位再气派，工作再好，那还是要看人怎么样。”

魏青芸一叠声说：“好好好，我不问了，你们爷俩一个鼻孔出气。”

开学学生们就高二了，虽然已经文理分科，袁九桢带的班级人员却没有多少变动，只有少数几个选择文科的并了出去，也新添了几个进来学理的学生。

新学期，学生们明显收心自觉了不少，即将到来的高考压力也越来越沉重了。

袁九桢在课上也不再讲课外话，她不再引经据典，讲着讲着就跑题说一些考纲外的东西，她也更加严肃认真起来，这是她带的第一届毕业班，她想把大家圆满地送出去。

李秋雨上次按她的指点投给校报的稿子后来又被校报编辑老师推给了省上的征文赛，得了个二等奖回来。李秋雨高兴得不行，悄悄买了个小蛋糕，在课间的时候送给袁九桢，吕老师看见了，笑道：“李秋雨，什么时候我也能吃到你特意买的小蛋糕？”

李秋雨眉开眼笑：“吕老师，等我数学上了140，保准请您吃大蛋糕！”

吕老师笑起来：“那我可能这辈子都等不到了。”

李秋雨也难为情地笑了，她有点偏科，唯独数学不好，理化生的成绩却都还可以，权衡之下，还是选了理科。

小蛋糕被袁九桢和办公室的老师们都分着吃了，许岐进来看到，不动声色地问吴老师：“今天老师们都有甜点吃吗？”

吴老师看着他递过来的一道物理题，皱着眉头随口说：“袁老师给的吧，这种题型在课上不是强调了很多遍了，怎么还不往心里去……”

许岐余光看到袁九桢和吕超然谈笑风生，她笑起来牙齿洁白，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眼尾上挑，看着分外纯净美好。

他垂下眼帘，耳边听着吴老师讲题，心思却不知飞到了哪里。

今天是周五，小舅舅早就说好要一家人一起吃个饭，放学来接他。

许岐背着书包百无聊赖地站在路边等刘越，放学/潮中，他显得格外显眼。他剪短了头发，刘海不再遮住眼睛，一个暑假过去，他又瘦了不少，他也很久没有运动过了，整个人显得苍白又瘦弱，他个子又高，校服大了一码，松松垮垮套在身上。他弓下腰系鞋带，从背后看去，一排脊骨连绵起伏，像险峻锋利的山脉。

刘越靠边泊车，第一眼没看到许岐，反倒是看到了背着包正往出走的袁九桢。

他下了车，这才看到许岐向他走来，他笑着对许岐说：“后面是你们语文老师吗？”

许岐回头，袁九桢正面带微笑着打电话，他转过身，盯住刘越的眼睛：“你怎么知道？”

刘越神秘莫测地说：“你猜？”

话音未落，他就抬手招呼袁九桢：“嗨袁老师。”

袁九桢抬起头，意外看到刘越正伸长了胳膊朝她挥手，而他身前正站着许岐。

她挂了电话走过去，也微笑着：“没想到会碰到你。”随后，她又朝许岐点点头：“放学了。”

许岐盯住他们，眼神来回逡巡，刘越只当没看到：“我们准备去吃个饭，袁老师也赏脸来吧？”

袁九桢婉拒道：“我正好约了朋友，就不去了，你们吃好。”说完，她不容拒绝地挥挥手：“我先走了，许岐、刘越，回见了。”

刘越也只是礼貌一问，他说：“那就改天再约，袁老师，到时候可不能再拒绝我了。”

袁九桢微笑着：“这说的哪里的话，那我先走一步了。”

说罢，她对着许岐点点头，大步流星地走了。

许岐上了车，阴沉着脸，还没等刘越系好安全带就问他：“你怎么认识她？”

刘越看了许岐一眼：“哟，我还不能认识你们语文老师了？”

许岐紧紧盯着他，不耐烦地说：“你到底怎么认识她的？”

刘越目视前方，笑着说：“还能怎么认识的，相亲认识的呗。”

“你和她相亲了？”

“是啊。”

半天没有等到回复，刘越侧头看了他一眼，只见他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刘越道：“怎么不问了？”

许岐说：“问什么？”

“比如我们聊得怎么样啊，进展到哪一步了啊，这些问题。”

“肯定没什么进展。”

刘越奇道：“咦，你怎么这么肯定？”

许岐说：“她就是这样的人，我一看就知道她没看上你。”

“她是哪样的人？”

“一个没什么感情的人。”

刘越笑说：“看不出来，你还挺了解你这小老师，你该不会是喜欢上这个小老师了吧？”

许岐没搭话，刘越本来就是开个玩笑，没等到意料之中的回答，他也不笑了，轻描淡写地说：“你可别想不该想的啊，你这个年纪，还是老老实实上学比较好。”

“我想什么不该想的了？”

“别跟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着，你也就在外人面前装装样子，平时不是挺懂礼貌，挺像回事的吗？怎么一对上我就什么脾气都出来了，我可是你小舅舅呢！”

“有你这样从小捉弄外甥的舅舅吗？”

刘越觉得很冤：“这话孟潮说还有点说服力，我能捉弄得了你？什么坏点子不是你出的？孟潮这傻小子就是大头兵，我顶多算给你打埋伏的，还怪上我来了。”

许岐不搭腔，刘越又好声好气地说：“嗳，我说真的，别想不该想的，我也是你这个年龄过来的，谁年少时候没惦记过年轻漂亮的女老师呢，现阶段先好好搞学习才是最要紧的事儿。”

许岐轻声说：“我没想不该想的，我只是想验证一下罢了。”

刘越听这话头，觉得有点不妙：“你又没憋什么好屁吧，我告诉你啊，我还想和袁老师好好发展发展呢，你可别给我搅黄了。”

许岐嗤笑一声：“可别做梦了，她肯定看不上你。”

刘越不服气：“你怎么就知道她看不上我？”

许岐喃喃道：“因为她是一个黑洞。”

“是一个什么？”

“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