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游说(一)

启天十三年冬。

新皇即位不过三年,上京都城业已繁华胜昔。

月色如灯,朱瓦琉璃,锦车玉辇争驰过巷,香楼戏台高悬彩织,飘出软媚唱腔。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注]

今日这唱戏的伶人大概年岁不大,声儿吊得实在绵软,散在夹着雪粒儿簌簌吹刮而来的朔风之中,模糊若丝,最后只剩下咿咿呀呀的余音,远远飘来,不大真切。

姚越揉了揉冻得发红的耳朵,冲正守在摊前仰头听戏的饼贩子道,“老人家,再来个烧饼。”

“得嘞!官爷!”

那贩子手脚麻利地用油纸包好烧饼递上,讨好地冲眼前这位出手阔绰,衣着布料一挡眼就瞧着不错的年轻公子套起近乎,“哎,官爷,您说今个儿这戏词里唱的是啥个意思嘛?我怎听着后背直冒疙瘩,还怪瘆人的哩?”

姚越没吱声,专心啃着手里的热乎烧饼。

这饼烤得酥脆爽口,虽不若宫里常赏去署里的那几样点心精致,但还算是别有风味。

“会不会…是与那个,川建王有关啊?”

饼贩子瞧姚越生得面善貌好,又常在自个儿这买饼,也算熟络了,不由大胆起来,“上京城巷都传,说是这川建王啊,人是死了,魂却未灭!常有人瞧见那浑身滴血的鬼魂提溜着自己的脑袋,身披铠甲,在街弄巷口吭哧吭哧走过寻人附身!今日找个唱戏的附着,明儿再寻个走卒上去,用他那双冰到彻骨的鬼眼,冷冷审看着…”

“这片本该属于他的都城国土。”

姚越听到“川建王”三字,牙齿重重咬下,险些被嘣着,他飞快地沉下脸,呵斥住饼贩子,“不可…不可乱说!”

他环顾了眼周遭,见来往行人如常,便低了声音,好心提醒,“此是忌讳!”

“川建王两年前就已经死了!这世上也根本就没有什么鬼呀魂的!他被砍掉的脑袋就在这街外的东市悬挂了整整七日,后又被人收走连同尸骨一道挫骨扬灰,就连川建王余党如今也已皆被伏诛!老人家,你可莫要再妄言了!若是被何有心之人听去了,可是断断讨不得好!”

新帝江寒祁登基后的第一年,便设计将川建王赵远净捉拿砍首,此后,还在朝臣廷将之中大力清查川建叛王旧部。

江寒祁的原话是,“斩草除根,宁错勿枉。”

那段时间,每日都有京官暴毙于府中,亦或者是被探子套走,不知所踪。一时间,朝中旧臣所剩者居然寥寥,直到今岁科举之后,进了一批新登科的学子入仕,官场才至充盈些许。

不夸张地说,这上京城中,满街尽埋公卿骨,就连他现在脚上所踏之地,怕是那深雪之下,都藏着红雪枯骷。

当然,这一切只行暗道,百姓并不知晓。

民间只说是,新君仁善,大刀阔斧肃清贪官污吏,举人唯贤不看门第,是位明君。

不过,姚越嘴上虽这么说着,但心中却知晓,川建王曾经的余党,并非全被诛杀。

宫中…就还留了那么一位。

姚越思及此,又拿出两枚铜板,对那饼贩道,“再给我包几块烧饼装上,油纸垫厚些捂着,莫散了热。”

姚越回宫时,已很有些晚了。

宫道人迹罕至。

太医署里却依旧灯火通明。

姚越揣着烧饼,扒开枯长藤蔓,正要从后门偷摸着钻溜进去,却听得一声断喝在耳边炸响。

“我一听这后门有动静就知道是你!”

“臭小子!又去哪儿皮了?”

后门被人推开。

太医署院使陆儒横着一张老脸跃然出现在姚越眼前。

姚越先是一惊,旋而陪起笑脸, “我今日休沐,想着索性无事,就出宫去逛了逛。不远的,就是皇城德庆门出去的那条正街,来回一个时辰都不到。”

姚越机灵,将那几块烧饼掖进衣兜深里藏好,方才几步上前,搀住陆儒的胳膊,陪他一道往里走,“陆大人,这夜深风寒的,您怎还不安寝?守夜值班的事,交给旁人去做就是。”

陆儒转了脸色,对姚越长长叹息,“也不知到底是怎的,我这眉心从辰起时就一直在跳。总觉得,今晚有事要发生,我越想这心思就越重,哪里还能睡得安稳?”

陆儒停下脚步,遥遥望了眼宫墙的东南方向,“上次,那位的事,可就差点儿要了我的这条老命!若是再多来几次…我怕是…怕是…嗐…”

“不会的。”

姚越虽在宽慰陆儒,心里却也浑不是个滋味,“您说这陛下的心思,也是难猜…不杀,就这么囚着禁着…囚就囚罢…偏偏还…也不知究竟何时才算是个头?”

“可不是?一天天的,这脑袋都快别在了裤腰上…稍有不慎,怕是会要了这条老命啊!”

“陆大人别担心,今夜定当无事!我午后经过德庆门时,正瞧见有人抬了轿子进宫,问了当值的管事,说是陛下宣诏柳大人进宫,这不,晚上有柳大人陪着,哪里还管得了和欢斋的那位?顾不上的。”

“柳大人?是刑部新上任的侍郎官,柳廷则?”

“是,去岁钦点的探花郎。说是那相貌…一等一的…圣上宠得紧。”

这一老一少的说话声伴随着凌乱的脚步,行过太医署院,然而,刚进到正厅,便瞧见一群人举灯正候着。

黑压压的人影被曳着的烛火拖得老长,犹如曈曈恶鬼,招摇前来。

待走近些,才看清,原来都是宫里的人,有宫娥太监,还有提刀的侍卫。

陆儒面色大变,惊呼一声,便拉住姚越齐齐行礼。

因这帮人中,为首的那个,正是江寒祁的贴身管事太监,旺喜。

“旺喜公公,是不是陛下他…”

陆儒声音都在抖。

是怕的。

旺喜神情亦不大好,从鼻尖嗤出一声冷笑,“不,是和欢斋的那位。”

“伤得有点重,须有人过去一趟处理。”

陆儒面若死灰。

半晌,才抖抖索索起身道,“公公稍候片刻,下官这就去备医箱…”

“不必了。”

旺喜斜乜一眼,将视线落到旁边的姚越身上,“你,随咱家去一趟。”

“就他一人去啊?”

陆儒犹豫着,“他只是医署里品阶最低的医官,入署行医时日也短…”

“啰嗦什么?”

旺喜语气不善,“三年前,那位净身之后,不也是他给人救活的?陛下吩咐了,那位以后的一应伤病,都只由他照看就成了,不劳烦陆院使操心!”

姚越为难地看了眼陆儒。

陆儒却拍了拍他的肩,语气一松道,“你带我的医箱去。”

陆儒想了想,又接道,“去药房,把那两根老山参也带上。”

姚越只好应是,默默将医箱等物备好,背上医箱后,却仍有些踯躅,欲言又止。

“动作还不麻溜点儿?”

旺喜不耐催道。

“来了!”

姚越只好低头跟上。

一行人浩浩荡荡向皇宫东南最偏隅行进。

许是有人特意下令清场,这宫道两侧连个惯常守卫的奴才都瞧不见,只余那滴滴答答的落雨声,砸落地面,很快就又消湮。

众人的步子在一处偏弃破败的院门旁戛然停住。

旺喜抬了抬头,立时有人上前,取过钥匙,打开门上的锁栓。

“此地特殊,非皇令不得入内,咱家和其他人就不进去了,你可得尽着点心。”

“圣上交代,用药下手尽管重些,不管用什么法子,能让他赶紧下床走动就成,圣上还要用他。”

“残了废了,或是落了病根,都不打紧。”

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姚越推门而入时,还是闻到了异常浓重的血腥味。

这让姚越无端想起,自己三年前,也即新帝刚刚登基后不久,他第一次踏入和欢斋时的情形。

那亦是一个雨夜。

宫人们端着一盆又一盆的血水从殿中鱼贯而出。

而从蚕室抬回来,刚净了身的那个人,就这么被随意地扔在连床被褥都没有的木榻板上,很空洞地半睁开一双眼,直直默视着前方。

他的意识是清明的。

听闻是圣上下令,给他净身时没有用麻药,所以,那疼至彻骨的一刀,他几乎是生挨过去的。

中间当然是疼到受不住,昏死过去几回,可上头有令,不准他在蚕室休养,还将人给直接抬回了宫里这处荒废已久的偏斋。

抬的人动作大了些,他大概就这么被颠醒了。

也不哭闹喊痛,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躺在榻上,勉强吊着一口气,敞开未着下裳的腿,像个牲畜一样,任凭接血水的人从他周遭来来回回地经过。

姚越学医也有几年了,还从未见过,能从人的身-下流出这般多的血。

姚越不禁也感到□□作痛。

直到听见有人喊他快去止血救人,方才如梦初醒,一路小跑至那人身边,也未细看这人的脸,颤着手便取出止血的疮药和纱布。

“得…得罪了…”

听到有人走近,那人也仍旧没有太大反应,直到姚越的手,碰到了他的伤口,他才猛地震挛了下身子,随后,很慢很慢地偏过头。

“我是,是太医署医官姚越,奉命前来…”

姚越不敢耽搁,一边自报家门,一边手上不停,将疮口缝合,再上药。

姚越进太医署时间虽短,但他从小便好学医,从前在陇西军营里也算是半个医痴,看过的医书不下千八百本,但饶是如此,姚越却还从未见过…

太监的身体。

姚越只能凭借自己的经验本能,替这人处理伤口。

只他从小研习医术,对于人体构造的好奇程度本就比寻常人要重,眼前这人,又是个刚被去了势的男人,本性上来之后,便也忘记害怕,指尖很刻意地,从这人腿间反复过。

温润滑腻的肌体因着失血太多而略有些发凉,伤处自是惨不忍睹,其余未被血渍浸染的部分,却白如净雪…渐渐地,忘了原本的目的,流连不去。

只自始至终,这人都像是失了气息一般,不发一言,只在姚越抬起他的腿检查时,会从喉间,发出几声细碎而短促的闷哼。

让人明白,他还活着。

“公公,你还能听见我说话吗?你把拳头松开,下官现在要替你把脉。”

姚越拭了拭汗,处理完伤口后,这人身下总算是不再淌血了。

那些端血水的宫人们也俱都不再进殿,而是极有默契地守在殿外,像是生怕碰着了什么禁忌。

“公公?公公?”

那人依旧没有反应。

姚越便抬高声音,这样唤他。

带了几分辱意。

姚越那时还不知道眼前这个男子的身份地位是什么,但从此以后,他都只是一个太监。

只是一个阉奴。

这个称呼,在一个刚被净了身的人耳中,其实无比残忍。

昭示着,云知年的残缺。

《锁麟囊》

〈注〉:摘自《锁麟囊》

——

开新文啦,正攻出来的有点晚,其他的攻(bushi)先出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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