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相帮(三)

江旋安呆了一下。

小脸气得发红:“这是命令!”

“小郡王,这里不是阳义,我不需要听你差遣,你也无权命令我。”

裴玄忌拒绝得理所当然。

“那,那你去帮我把纸鸢取下来,总成了罢?”

“不取。”

裴玄忌自始至终,都未表露出任何好脸色,他长腿一迈,对狄子牧说道,“我们走。”

“喂!裴三!你等等!”

江旋安见裴玄忌是真的要走,情急之下,扑过去拦人,“你是不是要去见我叔父啊?他去宁妃娘娘那里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得去他殿前等着。”

裴玄忌果然止住脚步。

狄子牧却出声提醒,“裴三公子,将军的意思,是要你去见钟后…”

裴玄忌斜乜狄子牧一眼,“你是我父将的手下,你替他去拜见就是。”

“那怎么能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

裴玄忌眼里的痛愤一闪而过,他自嘲地弯起嘴角,挥手道,“反正在父将眼里,我是永远也比不上我大哥和二姐的,或许,连你这个副将也比不上,否则,他又怎么会千里迢迢地派你过来看管我?”

裴玄忌回身对江旋安道,“走,领路。”

“好!我带你去!”

江旋安见裴玄忌松口,赶忙拉住他往江寒祁殿后的苑林那边去。

他看到云知年受伤,心里慌乱,又还惦记着自己的纸鸢。

但云知年跟他说,自己没事的,坐一会儿就好了,不要江旋安去喊宫里的人过来帮忙。

江旋安急得团团转,现在看到裴玄忌,就如同是寻到了救星。

裴玄忌不算宫里的人。

他可以去帮云知年的。

浓云裹夹着细雪密密而落,不多时,刚被清扫干净的青石砖面上又积起一层薄冰。

长靴踏雪,扬起飞尘雪泥。

苑林外原是有人把守,裴玄忌因手持有江寒祁给他的令牌,所以出入并不受阻。

此处皇家苑林并不算大,一条主道,行上数十步便望见正中央的那棵黄古槐,槐叶早已枯落大半,光秃的枝桠下,果然正坐着一抹纤薄娴静的身影。

裴玄忌呼吸微滞。

云知年不算太高,但体量颀长匀称,他无力地微屈住左腿,袍摆上卷,如瓷皮肉上蜿蜒攀了一道深色长疤,他似是在尝试站起来,可扶住枝干尝试几次都未能成功,指节便轻轻发起了颤,而因喘气太狠略显干枯失水的唇则轻启着,露出珠贝光彩的齿。

红齿白唇,乌发墨眼。

偶有碎雪从枝桠间隙落于眉睫,宛若一副浑然天成的水墨画。

雪声衬静景。

人却比景更静。

唯有裴玄忌的一颗心,不静。

他略略失神,直到江旋安扑向云知年,才猛然清醒。

他这是在做什么?

该死!

云知年分明是江寒祁的禁脔,且他根本就不喜欢男人,最是不屑军中狎弄男宠伶倌的军痞子,也向来看不起那种柔弱扶风以色侍人的男子,可为何偏偏,心里却没来由地抑起一股冲动。

这冲动毫无根据,只像是股热气在他心口不住乱窜,挠得他心头发痒。

裴玄忌闭了闭眼,压下情绪,走至云知年近前。

云知年抿着唇,仰头同他对视,神情是一派惯常的疏冷。

可不知是不是因为太痛的缘故,浅茶色的眸里氲了层濡湿的水汽,于是,那沉俊的脸便倏地柔和下来,仿若是在无声哀求帮助。

只这一眼,就将裴玄忌原本想好的措辞彻底打散。

他喉结上下滚动,几息后,才从牙缝里挤出几字,略显生硬地问他,“怎么回事?”

顿了下,又补道,“怎么受伤了?”

“哥哥是,是替我取纸鸢摔伤了!裴三!你快帮我把纸鸢取下来!”

裴玄忌根本不搭理江旋安,视线仍落在云知年身上,眼里聚着看不透的光亮。

云知年这时大抵也猜到裴玄忌是被江旋安强拉过来的,便冲他颔首点头,“裴参军。”

他回答,“是这样的。”

裴玄忌便也不再多言,抬头望了一眼头顶被层层枝桠缠起来的纸鸢,足尖一点,便伸臂攀上,他很轻松地爬至最顶端,将纸鸢取下,扔给了巴巴看着的江旋安。

江旋安拿回纸鸢,自是开怀不得了,但很快,就又扯住裴玄忌的胳膊说道,“你带哥哥回去罢,哥哥受伤了,天又这么冷,不能一直坐在雪地里!”

裴玄忌再度望向云知年。

云知年知晓江旋安心思,便对他道,“小郡王,你去放纸鸢罢,有裴参军在这里,我没事的,你将绒帽戴好,仔细在雪里跑时冻着了。”

见江旋安抱着失而复得的纸鸢一溜烟跑进雪中,才转而温声对裴玄忌道,“裴参军可是要去见陛下?”

“我带你去陛下殿前等候。”

云知年说着,就扶住枝干,企图站起来,可他两腿发颤,便是勉强起了身,在雪冰上刚行几步,脚下就生了趔趄,直直往前栽去。

幸而,一双手及时扶住。

“伤成这样,还要勉强?”

松雪气息转瞬即逝。

裴玄忌帮他稳好身形,就飞快地缩回手,捡了根趁手的长枝,随手摘去带刺的前梢,方才抛给云知年道,“用这个。”

云知年默默接过,尝试用长枝做拐走路,但长枝在冰面上总是打滑,裴玄忌默默看了两眼,终是忍不住,伸手够起了长枝的另一头。

他牵住长枝,长枝连着云知年。

他带云知年往回走。

有了支撑后,使不上劲的腿总算是也能向前迈开步子了。

云知年于是低眉道了句谢。

裴玄忌没有应声,只同他一前一后地走。

这处苑林同欢和殿相隔不算远,寻常情况下,也是没有宫人往来的,但不排除,会有人暗中窥探监视。

云知年略有不安。

“你对谁都是这么关心?”

裴玄忌的声音忽冷不丁地炸响

少年的音色本是略沉磁的,钻入耳廓,却仿佛含了冷气凉风,烈烈袭来。

云知年周身微滞。

“什么?”

云知年微微睁大眼睛,一时间并没有意识到裴玄忌是在说什么,那向来古井无波的面容上难得出现一丝懵然。

“那个小崽子,江旋安。”

裴玄忌握短树枝,跨行几步,身形欺近,“他又烦又蠢,戴着绒帽时活像只没心没肺的兔崽子,你还关心他冷不冷?”

原来是在说江旋安的事。

阳义小郡王江旋安同这个被凭空调去的参军裴玄忌之间向来不对付,江旋安平常也没少在云知年跟前骂裴三,便了然。

“我…”

“你不冷吗?”

云知年刚要说出口的话,被裴玄忌再度打断。

裴玄忌停下脚步,垂目望向他。

裴玄忌个头太高了,所以看人时,眼睛总是微微垂下的,将好能收住原本的锋芒。

他的皮肤也比寻常在军营中糙长大的兵将们要白上许多,此番一身军装立于雪中,低声诘问,夹杂着那份莫名的关切。

既清贵且温和。

虽然,云知年听不出裴玄忌话里一闪而逝的尬然。

是了,裴玄忌话一出口,便已然后悔。

云知年是太监,是宫里的奴才,是君主的禁脔。

云知年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配饰,全由君主定夺,自己哪里能做主。

他这话问得实在多余。

可他还是不痛快。

他见云知年明明冻到身子发僵,还要陪江旋安在雪中胡闹放纸鸢,他见云知年明明自己穿得单薄,宫袍里边甚至连一条棉裤都没有,光着的那条腿都生出了青紫冻疮,却还要替江旋安扣好绒帽。

他不痛快。

不痛快极了!

于是不经脑子的话就这么脱口问了出来。

见对方不明所以地停下,唇瓣轻轻抿起,似是在想回答的措辞。

这不痛快之意便就更甚。

他希望得到什么答案呢。

是云知年向自己哭陈在皇宫遭受的不公待遇,亦或者是向自己抱怨失宠失爱?

他又能做得了什么?

是替云知年向君主陈情苦楚,借由江寒祁对他的倚仗请求君主善待奴才,还是不疼不痒地安慰云知年要好好表现,重获圣心,以后不用再挨冻受苦?

这些,裴玄忌统统都做不到。

且光是想想,都觉得受不了。

裴玄忌将目光转向别处,“我的意思是,你穿得实在单薄,你可以…可以多穿一些…或者至少在袍服里再加一层棉布…从前在军营训练时,我们冬天就是如此改造军服的。”

裴玄忌说得磕巴。

“没事的。”

没想到,云知年耐心听完他的建议,随后,竟勾了勾唇,冲裴玄忌说道,“我习惯了。”

云知年笑起来时,清丽隽美,眼角微微上翘,形如柳叶状的眼形成一个弯弯的好看弧度。

像小狐狸。

常来军营偷吃腊肉的那种,毛色雪亮光泽的小狐狸。

狡黠,娇憨,最懂如何惹人怜爱。

裴玄忌感到自己的心腔一阵乱跳,便禁不住地往云知年身上看。

越看越像。

他大概并不是第一个觉得云知年像小狐狸的人。

心跳倏地回落,渐至平缓。

习惯了,说明一直被君主如此对待,不逃不反抗,却还想着要争宠讨男人欢心。

是只被驯养成宠,没什么骨气和野性了的狐狸。

正低落间,裴玄忌的手腕竟被猝不及防地抓住。

紧接着,小狐狸的两只手居然堂而皇之地攀上了裴玄忌僵直如板的后背。

云知年眨眨眼,用低到几乎只剩气音的声儿凑在裴玄忌耳边道。

“裴参军,有人在监视我。他们往这边过来了。”

“你不要动。”

“帮帮我。”

小裴表面:高冷/面瘫/不为所动

小裴内心:啊啊啊啊啊啊他抱我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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