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御殿灯火熹微时,长乐公府的库房,仍是灯火通明。
其时已近夜半,但琳琅尚未就寝。因为今日穆骁暗中作梗之事,她心中忧甚,担心这仅仅只是开始,担心往后穆骁折腾的事会越来越多,她和夫君孩子的生活,会变得越发不太平。
虽然按制来说,新朝会每月都向长乐公府,赐发一定数量的金银绸帛,但有今日之事后,琳琅对穆骁为帝的新朝,难有信任。
她担心日后生计,遂至库房检点箱笼,将现有之物,一一记在册上,并预估一些珠玉之物,大抵能典当多少金银。若是来日,穆骁真在钱财之事上为难他们一家,对现有家底心中有数的她,方能据此细细筹划,开源节流。
库房中的七八只箱笼,装的是从前帝后两宫的日常器物。因为在离宫前,穆骁派人来传话说,旁人用过的东西,他不会再碰,素槿与季安,得以去帝后两宫,收拾了几箱旧物,带离皇宫。
灯光下,大小箱盒,被一一打开。收在其中的物件,琳琅大都是眼熟的,独一方小盒中的半月形玉佩,她此前从未见过。
看形制,像是一枚满月圆佩,被生生摔成了两半后,只留此半枚。琳琅将之拿在手中打量,见这半枚白玉,用料极佳,状如凝脂,触手温柔细腻,玉面上的花纹篆刻,亦十分精细繁复,但因只存一半,也看不出纹样所刻究竟为何。
库房中的器物,都是她与颜昀的旧物。这半枚玉佩,既不属于她,那自然就是颜昀的了。旧日为帝时,颜昀有江山之富,但却将这半枚残佩好生收着,可见对之十分爱重。这半枚玉佩,对颜昀来说,应是意义非凡。
因对颜昀的关切,与心中好奇,琳琅看向打小侍奉颜昀的季安,问他道:“这枚残佩,是何来历?”
季安在夫人开盒拿起这枚残佩时,便心中一惊,眸光幽闪。他暗自忐忑着,又听夫人问他此佩来历,正不知该如何答时,见门外主子正好走了过来,就停在几步开外,安静无声地望着这里,越发不知该怎么说了。
好在没等他为难多久,主子已替他答了,“他不知道。”
琳琅闻声回首,见颜昀一边走了进来,一边迎看着她的目光,继续道:“我也不知。”
琳琅闻言,心中好奇与诧异,更上一层——这枚残佩,既是一枚不知来历之物,颜昀为何要如此珍重收藏呢?
像是听到了她的心声,颜昀眸光淡淡扫拂过那枚残佩,看向她道:“我只是帮人收着而已。”
琳琅原要问问那人是谁,但恰时一阵风吹,将颜昀宽大的袍裳吹贴身上,显得他越发身形清瘦、病态难掩。
琳琅见状,立将这份好奇抛之脑后。最是担心颜昀身体的她,匆匆将残佩放回盒中,紧扶着颜昀的手臂道:“怎么不在房里歇息?夜里风冷,出来走动,受凉了怎么办……”
颜昀握住她的手道:“一直没等到你回来。”
他说着望向房内尽敞的箱笼,薄唇微动,似要问在做甚。琳琅怕颜昀察觉府内异状后,会忧心伤身,不待他开口相问,即道:“我在找以前簪过的一支桃花簪,可找来找去,都没找着。罢了,许是根本没把这簪子带出宫来,夜深了,不找了。”
言罢,即挽着颜昀手臂,带他离了库房,回到寝堂。
因为今日素槿和季安,皆累了一天,琳琅令他们不必伺候就寝,自去歇下,而阿慕,自三岁起即已独眠,也已一早睡了,于是寝堂中,只她与颜昀二人。
梳洗过后,琳琅转入帷内,见无人侍奉的颜昀,正在自己更换寝衣。清瘦修长的肩背,在榻畔灯映下,通体无暇,莹洁如玉,如皑皑冰雪化就而成。
虽与颜昀夫妻六载,但琳琅现存的记忆中,从未见过颜昀赤体,此刻乍然撞见,不免心中一突,面颊微红。
她明知夫妻之间不应如此,可还是有些羞于近前,正要垂下眼帘时,听到她走近的颜昀,一边拢起衣裳,一边半转过身。她未及时垂下的目光,由此落看到颜昀寝衣半掩的胸|膛处,见那里隐约似有伤痕,不由心中一惊。
对颜昀的关心,令琳琅暂时忘却了羞意,她急步近前看去,见颜昀胸|膛处,竟密布着道道伤痕,像是被人用锋利刀刃,在他心口周围,一道道生生划开的。那些伤痕,虽看着陈旧,深度也不足以致命,但颜昀当时被伤时,体肤之痛,定然煎熬至极。
感到心痛的琳琅,急切仰首问颜昀道:“这是怎么伤的?”
她喃喃自语“我都不知”后,忽又想起自己既为人妻,已育人子,怎么可能没见过颜昀身体,想来是因失忆症的缘故,才将颜昀身上的伤痕,都忘干净了……
琳琅心中登时愧惭难当,再次忧急追问道:“是谁伤了你?”
颜昀却不答,只是道:“没什么,都是过去的事了。”
怎么过得去呢,琳琅望着颜昀胸前道道交错的伤痕,想他当时受伤时,该有多么痛苦,仍是感到心疼。她猜测这些旧伤,许是颜昀幼少时,在宫中被其他皇子欺负留下的,见他不愿就此多说,也就不再追问了,只微微弯身,帮他将寝衣仔细拢合,将衣带系好。
做完这些后,琳琅才突地意识到,这是她失忆以来,第一次帮颜昀穿衣。
这本应是夫妻日常之事,可患有失忆症的她,因这几年,在面对颜昀时,心中感情始终囿于相伴相守之人,一想及与颜昀的男女之情,就因为少时记忆的大量遗失,总是感到有些生疏,故在宫中时,从未与他这样亲密过。
明明隐约记得,自己年少时,似曾与颜昀有过一段炽热甜蜜的爱恋。可遗失那两年大量记忆的她,在面对颜昀时,再难像残留记忆里对待爱情时,胸腔中涌溢着不顾一切、冲破世俗的炽烈与疯狂。
也许那样的炽烈,只能存在于年少叛逆时吧。等步入婚姻、有了孩子,这份炽热如火到几乎能灼伤彼此的浓烈爱恋,就会渐渐转为潺潺流水,化为温和平静、天长地久的相守之情。
从前,这份相守之情,在一国帝后之间,相敬如宾到有几分客气。而今,在身份仅剩下夫妻后,因为穆骁的暗中作梗,她如寻常妻子,为颜昀煮面穿衣,与颜昀的关系,反倒亲近了不少,与他,真有几分似寻常夫妻了。
熄灯上榻,身边之人,是熟悉的气息。虽然周遭一片黑暗,但因知他就在身边,对这夜,并无惧怕。暗色中,琳琅侧卧着身子,朝颜昀所在,轻轻地道:“昭华,我想搬回香雪居住。”
她的夫君聪慧,若在这座公府再住下去,应很快就会察觉府内异常,她再怎么瞒,也瞒不了多久。
琳琅边想着,边继续道:“只需带素槿与季安过去就好,香雪居那边,本就有几个看门护院的仆从,日常使唤,定是够用的。我们和孩子三个人,也用不着许多侍从跟着,人少些还清静些,你说是不是?”
黑暗中,颜昀的嗓音,温柔如水,“都听你的。”
琳琅听颜昀愿意,安下心来。她人一轻松些,话也多些,放松地枕靠着松软的睡枕道:“现在这时候搬过去,正好可见桃花盛开,往后还有玉兰、海棠,夏日里蔷薇爬架,秋日里金桂飘香,等落雪后,红梅、绿萼,也会渐次开了。香雪居旁的没有,就是花花草草最多,我从前在那里住了十年,无事时,栽种了许多许多……”
絮絮轻软的说话声中,四季花开,睡意也渐渐涌上。女子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喃如梦呓,“……花开之时,香雪居很美很美,你,见过的……”
越发轻低的声音,像已陷入了梦里,带着一丝醒时不知的迷茫,“……你,见过吗……”
人声寂隐,罗帷低垂,帐内淡淡的兰草香气中,颜昀缓缓伸出手去,轻轻抚上了女子温软的睡颜。
在没有遇见她之前,这样的深夜里,他的帐中,孤衾寒冷,只有腥锈的血味。
白天,他是背负着悲悯身世、承担着楚朝未来的皇帝,在世人的期待中,励精图治,一心兴国。夜里,他则是个操刀自残的疯子,在心痛难眠时,神志如狂地用利刃反复划过心口,希求以身体之痛,盖过心中剧烈的痛楚。
一夜又一夜,他反复回想登基前夜,想他敬爱的母妃,疯狂大笑着,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那一夜,她不再是优雅清冷的宫妃,看他的眸光,亦不复往日望子成龙,而是浸满了报复的快意与恶毒,状如疯妇,神情癫狂,“叫颜凌死在他亲生儿子的手上,是我对他最大的报复!!”
她说,所谓遗腹子的身世,只是谎言。这些年来,她只是在利用他,亲手将他淬成一把复仇的利剑。他对她来说,根本不是爱子,而是孽种,是耻辱。每一次他唤她“母妃”,她都得强忍着恶心回应,拼命抑制掐死他的冲动。
在他自以为父仇已报,记事以来所有的隐忍与努力,都在刺向颜凌的那一剑中,得到了回报,往后无需再背负沉重身世,终于能与母妃共享天伦时,母妃将血淋淋的真相,残忍剖现在他的面前。
她等着他这个“弑父的孽种”提剑弑母,他不动手,母妃便冷笑着,将匕首插进了她自己的心口。
她说,她宁死也不愿再多看他一眼;她说,楚朝定会亡在他的手上,因为他身上流着颜凌那个疯子的血,骨子里就是嗜血疯戾之人,终有一日会压制不住,会将身边的一切,都摧毁殆尽。
一夜又一夜,他守着这个唯他一人知道的秘密,独自沉沦在暗黑的血色里。白日,他是高洁的帝王,夜里,他是弑父的恶鬼。就在他以为,他早晚会如母妃所说,变成疯子时,他幸运地遇见了她,在长安郊外,春雪尚未尽融时。
身着男装的少女,自称林琅,在郊外施粥与流民。微服查看民生的他,叹说是因天子无能,才致民生如此。他被心魔纠缠着,轻声叹道:“有这样的皇帝,也许楚朝,真的难救了。”
她却说:“我相信陛下。”
雪光日色下,少女眸光清澈坚定,像一束天光,照进了他的心里。
他是溺水求生的贪婪之人,他希望这光,不只存在刹那,而可长伴长守,温暖他的余生。
但光,真的是可以握住的吗……
帐内暗色中,颜昀虽看不清身畔女子睡颜,但心中却知,那是怎样一幅温恬静美的画面——因在从前的深夜里,天地都已沉睡时,他无声将她,凝望了无数遍。
他要的不多,甚至不敢奢望爱情,只要她在他身边就好。只要她在他身边,他心中的痛苦与疯狂,就可被秘密藏在心底最深的角落,如被囚禁的野兽,永远不见天光。
他今年二十有四,此生前半段,为父报仇,成了笑话,后半段,挽救江山,也是一场空。他如今,只剩一个小小的心愿——守着家,与她一起,唯此而已。
春月夜里,年轻的男子,怀着小小的心愿,与所爱之人,沉入了温暖的睡梦中。
待到夜尽天明,他与她,在笑意中醒来。在与孩子一同用罢早膳后,他们正欲收拾日常用物,搬往新家时,却有旨意,先行入府。
旨意用词,听着似对前朝皇室,还有几分客气,但其中传达的,却是绝对不容违逆的御令——长乐公夫妇,伴驾上阳苑,即刻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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