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烬那句“无病呻吟”像一根冰冷的刺,扎在尤未的心头,拔不出,化不掉。
连续几天,她都刻意避免与后座产生任何不必要的接触。
转身捡东西时动作迅速,讨论问题时声音冷淡,连目光都吝于往后扫一眼。
她用一种更坚硬的外壳,将自己重新包裹起来。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天上午的课间,尤未正埋头整理上节课的数学笔记,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尤未同学,可以借一下上节课的数学笔记吗?我有个地方没太听明白。”
尤未抬头,是宋溪。
她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带着些许歉意的微笑,站在尤未课桌的过道旁。
粟想此刻不在座位上,大概是去隔壁班找陈以声了。
尤未顿了顿,还是将笔记本递了过去:“给。”
“谢谢。”宋溪接过笔记本,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目光柔和地看向尤未,语气带着几分怀念,“说起来,时间过得真快啊。感觉昨天还在北河附中,和裴烬一起在自习室刷题,今天就都已经在诚照一中,为新的目标奋斗了。”
尤未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没有接话。
宋溪仿佛没有察觉到她的冷淡,继续用一种带着感慨的口吻说道:“那时候裴烬妈妈刚……唉,他那段时间状态特别不好,整天不说话,就只知道埋头学习。程阿姨去世得太突然了,对他打击太大了。”
“程阿姨”三个字,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尤未记忆深处那扇尘封的门。
她想起在苏城的那个夜晚,母亲接到北城老友电话后,那声压抑的惊呼和随之而来的叹息。
“你说程熹姐?怎么会……太突然了……裴烬那孩子才多大啊……”
原来……是真的。
那个总是温柔地笑着,会给她和裴烬做甜甜的樱桃派的程阿姨,真的不在了。
就在她离开北城后不久。
而那个时候,裴烬该有多无助?尤未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钝痛蔓延开来。
她一直猜测他母亲的离世是他性格大变的原因之一,但此刻被宋溪如此具体地提及,那猜测变成了沉甸甸的、带着血腥味的事实。
宋溪仔细观察着尤未瞬间苍白的脸色,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她声音放得更柔,带着一种置身事内的优越感:“那时候,也就我们几个老同学还能跟他说上几句话,陪着他熬过那段时间。看着他慢慢走出来,虽然话还是不多,但总归……唉,都过去了。”
她的话像是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尤未的心脏。
她在暗示,在裴烬最痛苦、最需要陪伴的时候,是她宋溪在他身边。
而她尤未,则是一个缺席的、无关紧要的旧日影子。
尤未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她所有的情绪。
她伸手,从宋溪手中拿回自己的笔记本,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笔记要是不看就还给我,我待会儿还要用。”
宋溪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看,谢谢你啊,尤未同学。”她深深地看了尤未一眼,这才转身离开,背影依旧柔美,却带着一种胜利者的姿态。
尤未坐在座位上,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稀薄而冰冷。
程阿姨去世的确认,以及宋溪话语中描绘的、她不曾参与的裴烬的伤痛过往,像两块巨石压在她心头。
她忽然有些理解裴烬那厚重的冰层从何而来了。
至亲离世,而她这个曾经最亲密的人,也在那时“抛弃”了他……双重打击之下,他选择将自己彻底封闭,似乎成了唯一的自保方式。
那么,宋溪呢?她在他最脆弱时的陪伴,是否真的在他心里占据了特殊的位置?所以他才对她比对旁人多了几分容忍?
心口的闷痛愈发清晰。
该死。
上午最后一节课结束的铃声响起,是大课间。教室里瞬间喧闹起来。
“润润,走,去小卖部!饿死我了!”粟想风风火火地跑回来,拉着尤未就往外走。
粟想一向不爱吃学校食堂的饭。
两个字:难吃!
尤未被她拖着,随着人流走向学校的小卖部。
站在琳琅满目的货架前,她习惯性地拿了几颗葡萄味硬糖,付钱时,目光扫过旁边的饮料柜,鬼使神差地,她伸手拿了一瓶冰镇的、蓝白色包装的功能饮料。
直到付完钱,将饮料握在手里,那冰凉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裴烬小时候最喜欢喝的牌子。那时候他打完球,总是满头大汗地跑过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手里的这瓶饮料,笑得像个得到心爱玩具的孩子。
她看着手里的饮料,一时有些怔忡。
“咦?你买这个干嘛?这味道怪怪的。”粟想凑过来,看了一眼她手里的饮料,皱了皱鼻子。
“没什么,随便拿的。”尤未含糊地应了一句,将饮料和糖一起塞进校服口袋。
两人沿着校园的林荫道慢慢走着,享受着难得的休息时间。
不知不觉,竟走到了篮球场附近。远远就听到篮球撞击地面发出的砰砰声,以及一阵阵女生的欢呼和尖叫。
“哟,这么热闹?”粟想踮脚望了望,“正好,陈以声那家伙肯定在,我找他有事!走,润润,咱过去看看。”
尤未本想拒绝,但粟想已经拉着她往那边走了。
篮球场边果然围了不少人,大部分是女生,目光灼灼地盯着场上奔跑的身影。
粟想拉着尤未找了个靠近角落、人少清净的台阶坐下。
尤未的目光,几乎是不受控制地,瞬间就锁定了场上那个最耀眼的身影。
是裴烬。他穿着简单的白色运动T恤和黑色运动裤,额头上戴着一条同色的吸汗带。
他运球的动作流畅而充满力量,起跳,投篮……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精准又凌厉的美感。
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顺着他清晰的下颌线滑落,在阳光下折射出微光。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但专注于比赛时,那双墨黑的眸子却亮得惊人,像蕴藏着星火的寒夜。
尤未看着他在场上奔跑,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在枫城街那个老旧的水泥地球场上,她也是这样,坐在场边,看着他和小伙伴们打球。
那时候,他总是会在休息的间隙,一边用毛巾擦着汗,一边笑着朝她跑来,接过她递过去的那瓶蓝白色饮料,咕咚咕咚喝上几大口,然后揉揉她的头发,说:“还是润润最好!”
回忆与现实交织,让她的心柔软了一瞬,又迅速被现实的冰冷覆盖。
场上的比赛似乎告一段落,有短暂的休息时间。
立刻就有几个大胆的女生,拿着矿泉水或运动饮料,红着脸跑上前,想要递给裴烬。
尤未看到,裴烬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漠然地摆摆手,径直从那些女生身边走过,走到场边,拿起自己带来的毛巾擦了擦汗。
他的目光,似乎漫无目的地在场边扫视着。
那一刻,尤未的心脏猛地一跳。她下意识地攥紧了口袋里那瓶已经不再冰凉的饮料。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她脑海里盘旋——要不要……送过去?
这个念头让她口干舌燥。
她想起小时候递水时的理所当然,再看看现在两人之间隔着的那道无形鸿沟,勇气像被戳破的气球,迅速消散。他刚才不是已经拒绝了别人吗?她送过去,大概率也是自取其辱吧?
而且,宋溪的话还在耳边回响……在他最需要的时候,是别人陪着他。自己这个“抛弃者”,又有什么资格,再去递上一瓶代表过去习惯的水呢?
她自嘲地弯了弯嘴角,那点微弱的冲动彻底熄灭。
她默默地低下头,从口袋里掏出那瓶饮料,拧开瓶盖,打算自己喝了,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酸涩和失落。
然而,就在瓶口即将触到嘴唇的瞬间,一片阴影笼罩下来,一只骨节分明、还带着运动后微湿热气的手,伸到了她面前。
尤未愕然抬头。
裴烬不知何时站到了她面前,他微微喘着气,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几缕凌乱地贴在额角。
他的目光落在她手里那瓶已经拧开盖的蓝白色饮料上,眼神深邃,看不出情绪。
“给我。”他的声音因为刚运动完,带着一丝低哑的喘息,却是不容置疑的语气。
尤未完全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举着饮料瓶的手僵在半空中。
她看着他,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刚才那些被他拒绝的、此刻正目瞪口呆看着这边的女生,几乎是下意识地、喃喃地问出了口:“你……你不是……有人给你送水吗?”
裴烬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对她的问题感到不耐。
他的视线牢牢锁住她手中的饮料,喉结滚动了一下,然后,他抬起眼,目光直直地撞入她困惑的眼眸,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执拗的清晰:
“我就爱喝这个。”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她耳边炸响。
我就爱喝这个。
不是“谢谢”,不是“正好渴了”,而是“我就爱喝这个”。
仿佛在强调,他选择的不是水,而是这瓶水本身,或者说……是递这瓶水的人,以及这瓶水所代表的,那个回不去的、有着晚霞和糖纸的过去。
在尤未还在愣神之际,裴烬已经不由分说地、近乎霸道地从她手中拿走了那瓶水。
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她的手指,带着运动后的灼热温度,那触感像电流一样窜过她的手臂,让她猛地一颤。
他拿到水,看也没看周围那些惊诧、羡慕或是嫉妒的目光,仰起头,喉结急促地滚动着,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
阳光勾勒出他颈部流畅而充满力量的线条,汗水沿着脖颈滑入衣领。
尤未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毫不避讳地喝着自己拧开过的水,看着他因为喝得急,有少许透明的水液从他唇角溢出,沿着下颌滴落……她的心跳彻底失了序,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热意。
他喝完,用手背随意地抹了一下嘴角,将空了一半的瓶子递还给她,动作自然得仿佛演练过无数次。
他的目光在她泛红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复杂难辨,随即转身,一言不发地重新跑回了球场。
留下尤未一个人,握着那瓶还残留着他体温和唇畔触感的饮料瓶,站在原地,心如擂鼓。
风吹过,带来球场上的喧嚣和秋天的凉意,却吹不散她脸上和心头的滚烫。
“我就爱喝这个。”
这句话,和他夺走水瓶时那不容拒绝的姿态,像一颗投入冰湖的重石,在她心底激起了滔天巨浪。
这……到底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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