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面而来的是个青面鬼,手里提着一盏灯,他大概是鬼中元老了,走阴路走的漫不经心。
青面鬼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回想百年不曾见过这样的人物。
他招呼一鬼道:“这是什么,怎的落下了,看模样不像病死,不像意外,莫不是自杀的?”
那小鬼应承着,连连说要去查查。
青面鬼掏出锁链来:“查什么,走到这的都是鬼,投什么胎入什么轮回,乖乖走一场,再回我这儿,你也算是熟人。”
他站着不动,锁链甩起来却套了个空,本该冰寒的锁链升腾起妖冶的蓝焰,直烧到青面鬼手上,一瞬间遍布全身。
青面鬼嚎啕惨叫,一扑通跳进忘川,忘川的水极寒凉却熄灭不了这样的火,最后竟活活烧了个魂飞魄散。
小鬼吓的哆哆嗦嗦:“你,你竟然是被烧死的吗?”
他伸出手来看,皮肉完整,摸摸头发,也是缕缕柔和,他深觉自己不是,可,又觉得是,半晌,他张着嘴不知该说什么。
终于一声叹息,悠悠长长,似有苍凉。
那人道:“罢了,且过去吧。”
小鬼不敢再去锁他,只摇着幡催他走快些。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回过头去,熙熙攘攘的人群,似乎都在催促他,他见众生皆眼熟,却又一个都不认得。
他不知道回过头去想看见谁,只是一直望着,久久不动。
众鬼绕着他走,怕一不小心也落个身死魂消的下场。
众鲫过江,满眼的白,都是白……
他迫不及待的想找到些别的颜色,他不顾小鬼阻拦回头就跑,他逆着人流,身上升腾着火焰。
他开始觉得疼了,火焰吞噬他的皮肤,烧的他皮开肉绽却无半滴鲜血流出。
他一瞬间觉得自己成了个耄耋老人,他步履蹒跚又茫然无措。
那个苍凉的声音再次响起:“去吧。”
他张着已经残破的嘴唇:“我该去哪!”
没有人回答他,这满眼的白都在催促,无数的声音一次次的传来。杂乱又清晰。
“去吧,去吧……”
他终于跌倒,带着一身的残破往回走,忘川茫茫无尽,他踉跄一步,踏入轮回……
他不死心的看着身后,没有人……
他睁着眼睛,他想叫那个人的名字,他想喊一声,可他想不起来那人叫什么,他不知那人是谁,脚下再无路,只记得那日风来,秋枫挂了满树。
他慢慢闭了眼睛,如同其他所有鬼一样……
后土大帝看着一盘方镜叹了口气,一旁的天帝也是如此。
后土大帝声音奇特:“不知这是结束还是开始。”
天帝一拂袖,方镜之景四散崩溃。
“这天地间的道理一朝一夕怎能分清,千百年渡一劫,谁都没有这个资格去做审判者,你我终究是局外人,这场轮回看不看的本就没有意义。”
后土大帝一拂袖,桌上一壶两盏:“上新的春茶,且浅尝一盏。”
两相落座,人间……风雨一场。
他闭了眼,觉得呼吸困难,第一次他毫无形象的挣扎起来,他手脚并用的挥舞,直到有光照来豁然开朗。
他**而来,终于放肆的哭了一场,他干嚎着,心中无悲无喜,一点泪水也不曾流下。
在他混沌的记忆里,他觉得自己哭过,真真正正的哭过,是哭自己还是哭旁人,他实在不明,按着记忆里的模样,他摆好姿势嚎啕一会,索然无味。
他能听见周围的声响,人声杂乱,他想,这就是轮回吗?许是走的太匆忙,不曾喝那孟婆汤,只迷迷糊糊的灌了一口忘川水,想想这场轮回竟从一开始就错误连连。
“哎呀!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扔这了!”
“造孽啊,这是村头白家的孩子,听说孩子刚出生孩子她娘就没气了,他那爹一激动脑袋磕在桌子上也去了。”
“这孩子再没亲人了?”
“有还不如没有,他那二叔听说这家子死的就剩个孩子,连夜去把值钱的金银细软拿走了,这不,搬出咱们村了。”
“天呐!这孩子在这躺多长时间了?”
“估计快有三天了。”
“还没死?”
“还没死。”
“这孩子命这样硬,莫不是天煞孤星,克父母啊?”
“啧啧,说那许多作甚,天快下雨了,快回家吧。”
天阴了,一层层的云布上来,那是滚滚而来的黑,他睁开眼睛看见豆大的雨点砸下来。
雨水打湿薄被,直把他泡了个通透。
黄牙的老乞丐踏水而来,他的声音拉着长调:“呦,今天加餐,能吃个活人娃娃。”
乞丐好似疯癫,拎起他的两只脚丫如同拎一块肉,他就倒立着看老乞丐,看了一路……
青梧镇有个疯乞丐,疯乞丐不知哪天回家捡了个傻孩子。傻孩子不会说,不会笑,端着碗陪疯乞丐要饭。
听说那孩子不会走时,疯乞丐将他装在破布兜子里,一装就是一年多,等大一些,可以歪歪扭扭走路时就在地上跟着走。
疯乞丐没有朋友,没有媳妇和更没有儿女,一身本领无处可传,只好把希望寄托到这傻孩子身上。
他日夜辛苦的教这孩子下跪,哭穷,讨好,拜吉祥,可能是傻孩子太傻了,怎么也不会哭笑,上了五岁多才勉强说几句话。
疯乞丐觉得他不成才,想丢进山沟里任他自生自灭,可有一日他要饭路过一道观,门口拾了一只签。
他疯疯癫癫的要主持给解签,主持被他闹的无可奈何,只好随口胡说,告诉他此生需行好事,来生可投胎到富贵人家。
疯乞丐听了深信不疑,回家后把要来的一个鸡腿都给了傻孩子,要来的银钱给傻孩子置办了套半新不旧的破衣服,也不让傻孩子要饭了,他总是亲力亲为。
自那以后青梧镇上多了两个奇怪的乞丐,一人要饭,一人端碗,往往一走就是一整个日出日落。
阴天下雨往往不出门,疯乞丐讲究体面,下雨天睡觉天,哪怕饿肚子也是不能出门的。
眼见乌云翻滚,他抬头望天,一动不动,直到一枚石子砸上他脚面。
一个女孩捂着嘴笑:“傻孩子,你在看什么?”
他指了指天。
女孩一抿嘴道:“天有什么好看,就要下雨了。”
女孩的话没能得到回应,他只是坐在块石头上,不声不响如同哑巴。
女孩的小眉头一皱,很是不乐意:“怎么我与你说了这么多句你都不理我?”
女孩跳到他面前:“哎!我和你说话呢!”
傻孩子歪着脑袋,只看不说。
女孩眼睛一眯:“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女孩双手捂着,只露一个小孔给人看,小小的孔看不真切,他当真离得近些,想看的更仔细。
哪知女孩突然松手,手心里跳出来的是个黑背甲壳虫,两条后腿一蹬,跳上他的鼻子。他吓了一跳,一下从石头上倒了下去。女孩银铃般的笑声连成一串,树丛后又跑出好几个如她这般大的孩子。
女孩叉着腰,一脸的傲气:“看见了吧!我就说他怕虫子。”
一个男孩道:“你胡说,我猜他不是怕虫子,是怕你才对,看你吃的多,力气大,不像娃娃,像头牛,哈哈哈。”
女孩一眯眼睛,挥舞小拳头:“你说什么?”
男孩:“哎呀!罗睺又要打人了?快跑!”
几个孩子像看见了鬼似的四处逃跑,以至于扬起一阵尘土来。
黑背的甲壳虫早就不知去向,傻孩子狼狈的爬起来,一遍遍咀嚼这个名字:“罗睺,罗睺……”
女孩快走几步照着他的脑袋来了一下:“还没完了,叫小爷干啥!”
他愣了一下,手不由自主的扯了孩子的小揪揪,这孩子生的过分好看了,实在是难分性别。
他是下意识的拽了,不曾留意力气,直把那孩子拽的哎呀一声。
罗睺一生气,一脚踹过去,两个人一个有意,一个无意,不知这场怎样打起来的。
罗睺虽小但身经百战,十里八村的孩子他哪个没揍过,他坐在傻孩子的肚子上,直问:“你服不服?”
傻孩子脸上青了一块,也不说话一直盯着罗睺看,罗睺自问没见过如此奇怪的人,打来十分不顺手,不打也罢。
他从傻孩子身上爬下来,抹抹不知何时撞出来的鼻血。
“真没意思。”
他跑的轻快,如一只小燕,傻孩子看着他跑远,嘴里还念叨着他的名字,仿佛念着就有了力气,仿佛念着他就有了弥足珍贵的回忆。
他一身狼狈,回想那些称之为笑的表情,他把嘴角撑起来,啊啊叫了几声,一步一摇晃的回了疯乞丐的破屋。
疯乞丐的大黄牙已经变成了大豁牙,说话漏风,喝粥漏饭。
惊天动地的一道雷,傻孩子站在门口一脸怪笑,吓的疯乞丐反抽一口气,险些撅过去。
“你这傻玩意,可是吓坏了我心肝!”
傻孩子不说话坐在疯乞丐身边,指指自己的脸。
疯乞丐叹了口气:“你又遭人打了?也难怪,你傻成这样,挨了打都不会还手,若是我哪天撒手去了,你这样的怕是也活不了多久,念在今生缘分一场,我来世富贵,你且来找我,算算日子说不定能成兄弟。”
这样的话傻孩子每月都要听上十几遍,疯乞丐不懂他要表达的意思,傻孩子也不说,两个人往往就是互相无语的坐着,一坐一个白天,一坐一个夜晚。
希望一些的离别终能重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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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无名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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