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汀兰水榭—————
正厅角落里的漏刻水钟,“咚——”一声脆响,竹简来回一摇,积水清空重流,已经过去两个时辰了。
伍太医心头沉甸甸的,正欲出门前往偏殿,太监尖锐的通禀声却似利刃穿射而来,由远及近,声声递进,“凤主驾到——!”脚步,硬生生被钉在了原地,伍太医心底一片冰凉,那偏殿是去不得了,一股不祥的预感攫住心脏,他这把老骨头,今日怕是要在凤主的雷霆之怒下散了架。
沈江氏怀抱沈蕴渺,面上依旧端着那份世家夫人的平静无波,眼神却缓缓自沈蕴渺脸颊上移向右榻上昏迷不醒的君柠妖,想来凤主亲临,为的必是这位!她微微俯身,唇瓣贴着怀中女儿耳际,细语如丝,低不可闻,但是沈蕴渺那抽噎不停的小脸倏地一僵,停了哭声,小脸整个埋进了沈江氏温软的臂弯,只剩下了细微颤动的背脊,再无一丝声息,似乎是为了凤主前来做了准备,以防一会儿惹了凤主烦扰。
“凤主驾到!”魏献那独特的公鸭嗓唱喏声响起,如同冷水泼入热油,厅内寂静瞬间凝结。
华丽锦帘被两双恭谨的手从中间豁然分开,一身明黄龙袍的宫秉德,步履带风,裹挟着凛冽寒意踏入,那目光,仿佛淬了寒冰的利刃,跨越众人,瞬间锁定了不远处的伍太医,声音不高,却裹挟着山岳般的威压兜头压下,“伍太医,妖妖——究竟如何了?!”
伍太医袍袖下的手难以抑制地微颤,他太了解这位君主的脾性,冷汗几乎浸透内襟,只盼着救命的孙太医速速赶来,“回、回凤主,”声音干涩,“君二小姐脉象……平稳如常,只、只是为何迟迟未醒,老臣……老臣愚钝,实不知缘故。”
“不知?”宫秉德眼眸骤然一眯,那无形的威压陡然暴涨数倍,厅内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空,众人窒息般屏息垂首,苏沅嫕眼波一闪,猛地拽住身旁的君析妍,两人率先俯身跪地,清脆嗓音刺破死寂,“臣女叩见凤主,凤主万安!”
这一声如同惊雷,惊醒了失神的众人,哗啦一片衣袂摩擦声,厅中瞬间跪倒一片,“叩见凤主,凤主万安!”
“平身吧。”宫秉德的声音,听不出半分情绪,天威果真难测。
“谢凤主隆恩。”君析妍率先起身,见伍太医仍瑟瑟跪在原地,那颤巍巍的身影令人恻然,她深吸了一口气,转向宫秉德,语带柔婉与恳切,“姑父息怒!妖妖素来体弱,前些时日还生了大病,元气尚未恢复,此番惊厥昏迷,许是旧疾牵动。凡双姑姑已经去请孙太医了,想必孙太医和伍太医联手,定能妙手回春,唤醒妖妖!”
宫秉德闻言,视线落回了长榻上那抹纤弱的身影,凌厉的眉眼竟不易察觉地缓和了几分,直接越过了伍太医,大步流星至榻前,顺着方向,在一侧的紫檀雕花椅中落座,姿势看似随意,周身却依旧弥漫着迫人的气息,“去了多久了?”他问,声音沉似闷雷滚过地面。
“约莫……一炷香光景。”君析妍垂首轻答。
“魏献!”宫秉德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你亲去!传玄武兵,就算是抬,也把孙太医即刻给朕提来!”
沉沉一声,沈江氏心头剧震,下意识抱紧了怀中的女儿,指尖冰凉,连带着臂弯里懵懂的沈蕴渺,母女俩皆被这突如其来的“荣宠”惊得微微战栗,动用天子近卫亲兵去“拎”一个太医,这等待遇……闻所未闻!
魏献应声躬身退出,水榭内再次陷入死寂,比之前更沉,更闷。苏沅嫕与君析妍飞快地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一丝惊疑,旋即双双低下了头。
“妖妖!我的孙女儿(外孙女)!”
门外突然响起苍老而急切的呼唤,带着心焦如焚的颤抖,君析妍精神一振,悬着的心稍稍落下些许,抬眼望向门帘——是祖母和外祖母她们来了。
锦绒帘幔再次被掀开,凡双低眉顺眼地先走了进来,双手稳稳地撑住门帘,以便苏筱茵搀扶着脸色紧绷的君宋氏,修妙可扶着同样神色焦急的苏洛氏,步履匆匆而入。
待四人进厅,凡双放下帘子正要紧随其后,目光一扫,骤然撞见上首那袭刺目的明黄身影,瞬间骇得魂飞魄散,双膝一软,“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嗓音劈裂般颤抖,“奴婢该死!奴婢办事不利!凤主万安!”她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砖,恨不得就此消失。
宫秉德眼皮都未抬一下,目光淡漠地从凡双背上扫过,落向正要行礼的四人,语气平静无波,“免了。都坐吧。”这平静比雷霆更令凡双恐惧,她太明白了,凤主的沉默即是最大的怒火!身子抖得如风中落叶,‘这可怎么是好?!孙太医,孙太医您快来吧!’心底的哀鸣无声回荡。
君宋氏四人环顾了一圈后,心下大概知道了屋中情形,又从君析妍和苏沅嫕看似平静实则紧绷的脸上捕捉到一丝微妙的暗示,遂依言各自落座,强行压下了翻涌的担忧,端坐如仪。
“凡双。”宫秉德音量如常的唤了眼前跪着的人,此刻却如同丧钟般敲在凡双心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着紫檀扶手,那“笃笃”的轻响,每一下都像重锤敲击在凡双早已脆弱不堪的心弦上,她交叠伏在地板上的双手,抖得不受控制,“奴婢……奴婢在。”
“去,将鄂国公府沈夫人和小县主请到重华堂去,着太医好生诊治,用最好的药。待无恙后,派人将夫人与小县主‘安安稳稳’‘妥妥帖帖’地送回府去。”
凡双闻言一愣,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是要处置她?!随即是劫后余生般的狂喜,“奴婢……奴婢遵旨!”她重重叩首,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嘶哑,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几乎是滚爬着退了出去。
沈江氏在一旁默默看着,眼皮微微一跳,手掌在沈蕴渺背上安抚的动作顿了一下,腰板下意识挺直了些许,脖颈不自觉地向前微倾,似是还想捕捉些风声,后又猛地惊醒,意识到失态,忙带着女儿起身行礼,“臣妾携小女,叩谢陛下天恩!小女惊吓过度,如有失仪之处,万望陛下宽宥!”言语恳切,姿态放得极低。
被沈江氏松开的沈蕴渺坐得东倒西歪,呆滞的眼神还未清明,宫秉德抬眸看了一眼沈蕴渺母女,摆了摆手,目光再次落回长榻上,再无一言,无形的压力再次笼罩了整个水榭。
不出半盏茶的功夫,凡双带着人回转,低眉顺眼地掀起门帘,众人目光望去,只见水榭廊下已停着两顶精致的步辇,沈江氏母女再次谢恩后,在宫娥的簇拥下,背影匆匆消失在帘外,仿佛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漩涡中心。
待鄂国公府女眷的身影彻底隐没,苏沅嫕便轻踱慢步到了苏筱茵面前,纤长的手指轻轻提起裙裾,缓缓屈膝跪下,螓首低垂,嗓音带着破碎般的自责与哀婉,“姑姑,都是嫕儿的错……若非嫕儿粗心心急,拉扯妖妖,她也不会被拽得失足跌落湖中,嫕儿甘愿领受任何责罚!”那深深垂下的头颅和微微颤抖的肩膀,无不昭示着苏沅嫕的万死难辞其咎。
“姑姑容禀,”苏沅嫕任由姑母扶起,但头依然低垂,脸颊飞红,周身散发出浓烈的愧悔,“当时,侄女想追上你们,可妖妖落后于我,心下一急,便、便伸手拽了她一把……未料妹妹脚下不稳,侄女这一拽力道又猛了些,妹妹她……就失足跌下了岸沿……侄女情急之下想拉住她,却……却也跟着落了下去……都是侄女不好,若非我莽撞那一拉……”言至最后,已带哽咽,自责之情溢于言表,真诚得令人不忍苛责。
长榻对面,君析妍本在心中冷嗤沈蕴渺那拙劣不堪的惊恐装相,此刻听清苏沅嫕这番解释,眼底却瞬间掠过一道冷光,几不可闻地牵了牵嘴角,暗自哂笑,‘若真这般简单,妖妖何苦对自己下这般狠手!那脚踝处的伤口深可见骨,说不准会留下伤疤的,必是有人动了手脚,故意让妖妖掉进湖里,妖妖想要顺藤摸瓜才会如此的。表姐心思未免太过耿直纯善了些,这一世若真嫁进那龙潭虎穴般的康亲王府,只怕……连骨头渣都难剩。’她担忧地瞥了一眼毫无心机的表姐,心中难掩怜惜。
苏筱茵听完侄女的哭诉,眸光微微一闪,却未多言,只是沉静地望向榻上昏迷不醒的女儿,那眼神深邃镇定,仿佛能看穿一切迷雾,轻轻伸手拍抚着苏沅嫕紧握的双手,语调平缓却带着强大的安抚力量,“嫕儿莫要过于自责。此事究竟如何,是非曲直,自当等妖妖醒来再说。”这份沉稳,让人躁动的心绪也不由自主地平复几分。
“表姐,”君析妍适时走到苏沅嫕身侧,轻挽住苏沅嫕的胳膊,声音清朗,目光却带着无比的坚定,直直投向静坐如山的宫秉德,“真相如何,自有英明睿智的姑父为妖妖做主,我们只需静候孙太医来便是!”眼中的信任纯粹而笃定,仿佛在陈述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
宫秉德的目光似是被这清亮的声音引动,缓缓扫视过厅内每一张面孔,最终在君析妍坦诚的目光上停驻片刻,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算是默认了这份信任。
他旋即移开视线,落在君宋氏身上,周身摄人的气场竟微妙地消融了些许,语气罕见地带上了一丝温度,甚至有几分……不自在?“岳母,经年未见,您……身子可还安泰?”那柔和的声音与他方才判若两人。
君宋氏缓缓抬起头,苍老的面容上带着历经世事的冷凝与疏离,语气生硬刻板,仿佛回答是一件极不情愿的事,“劳陛下动问,托陛下洪福,老身这条命,尚未让阎罗收走。”话语间,那股源于丧女之痛的怨怼与隔阂,并未因岁月流逝而有分毫减损。
君析妍心中暗叹,立时上前,站在祖母身后,纤纤玉指落在君宋氏微微僵硬的肩颈上,力道适中地揉捏起来,目光如电,悄然扫过在场娘亲苏筱茵、舅母修妙可以及外祖母苏洛氏脸上的复杂神情,心更加确定了一件事,姑姑君青雅在凤主心中的分量无可替代!若能改变前世轨迹,护得铭表哥周全……那凤主之位迟早便是他的!
角落里,不知何时已悄然无声跪回的凡双,整个人几乎伏贴在地砖上,方才那一问一答清晰无比地灌入她的耳中,让她惊恐得几乎要昏厥过去。她死死咬着下唇,连呼吸都屏住,生怕头上那珠钗花钿相碰发出半点声响。
大厅陷入一片绝对的寂静,唯有角落火盆中,上好的银骨炭偶尔“呲啦”一声,爆开一朵细微的火星。
所有人,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宫秉德倚靠回紫檀椅上,阖上了双眼,面容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段暗含机锋与痛楚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凤后娘娘驾到——!”
沉寂再次被尖锐的通传声打破,帘幔高卷,人影幢幢,众多宫女内侍无声垂立两旁,正中央,一道华丽耀眼的明黄身影,珠光流溢,环佩叮当,在众多侍从的簇拥下,摇曳生姿地踏入水榭。
宫秉德眼皮微微撩开一线,冰冷的目光扫过还伏在地上的凡双,随即又落在凤后身上,那眼神比打量一件死物更加冷淡,复又垂下眼睑,将半边身子陷入椅背,一派意兴阑珊,又带着微妙讥诮的神情。
凤后甫一进门,目光快速掠过全场,竟一反常态,未先向皇帝行礼,而是脚步匆匆走到凡双身边,伸手想将凡双扶起,动作间带着一丝刻意的怜悯,而后一反常态的转向宫秉德,端端正正、异常郑重地行了个伏地叩拜大礼,“臣妾拜见陛下。”有些莫名。
宫秉德依旧沉默,纹丝不动,甚至连个眼神都吝于给予,凡双刚被凤后拉起,见状如遭重击,又“扑通”一声瘫软下去,冷汗瞬间滚落鬓角,完了……今日她定不能活着走出去了。
凤后抬起头,一字一句说得清楚,脸上交织着悲愤与痛心疾首,仿佛榻上昏迷的是她的亲骨肉一般,“陛下!臣妾姗姗来迟,实乃事出有因!臣妾忧心妖妖侄女安危,心如火焚!一刻不敢耽误,便是为了追查那暗害妖妖的阴毒凶徒!望陛下明鉴!”话语掷地有声,义正辞严,那份“恨铁不成钢”的神情几乎要燃烧起来。
厅内众人尚未来得及消化凤后这番高调言辞,锦帘再动,风尘仆仆的魏献终于带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出现在了门口。
魏献弯腰垂手恭敬入内,眼珠子不动声色地飞快转动,余光已将厅内情形尽收眼底——跪着的凤后,瘫软的凡双……眼底异色一闪,瞬间被无懈可击的恭敬掩去,这份刻入骨髓的圆滑,让角落冷眼旁观的君析妍嘴角勾起一丝极冷的弧度,不愧是凤主近身侍候的狗东西!
“陛下,”魏献躬身禀报,“孙太医到了。”
宫秉德霍然起身,衣袍微振,一步便已再次靠近榻边,语气不容置疑,“快!给朕看看妖妖!”孙太医急急打开随身药箱,目光在厅内急急搜索,最终落到角落佝偻的身影,宫秉德顺着视线看了过去,心下明白孙太医在找谁,便开口唤了句,“伍太医!”
“孙大人,”伍太医努力撑着地面想要站起,腿脚却如同灌了铅,口中急忙交代情况,“君二小姐六脉匀和,无惊厥邪症之象。我已施针,然…却未有丝毫醒转迹象…唉,这妇人隐疾精微处,非我所长。你可有…有何高见?”一边艰难地试图起身,动作迟缓笨拙,一边絮絮叨叨地说明情况,那花白的头发和佝偻的腰背显露出老态龙钟的吃力。
苏沅嫕只听见声音却没有见到伍太医过来,便回头看了一眼,心头不忍,连忙快步上前,伸出双手稳稳地搀扶住老者的臂膀,将伍太医扶起了。
“多谢郡主!”伍太医在苏沅嫕的助力下终于站直,躬身谢过,又痛苦地握拳捶了捶酸疼的后腰,一步一停往塌边走去,苏沅嫕跟在身后,颇为难受,只望着两位太医赶紧将妖妖救醒,那样,两位老人家才可以快快回去歇息。
君析妍与君、苏两家长辈瞧在眼里,皆认为苏沅嫕太过于良善,忧心忡忡。这丫头,如此心性,真要踏入康亲王府那虎狼窝,那些亲戚妯娌,只怕……君宋氏的目光飘忽,仿佛透过眼前这良善温柔的身影,看见了君青雅当年懵懂无助的剪影,心中一痛,眼底哀伤更浓。
“表姐,”苏沅嫕听见君析妍唤她,闻声回到了君析妍身边,轻轻握住了君析妍的手,唇角努力弯起一个安抚的弧度,然而那笑意却如同一层薄冰浮在深潭之上,并未真正触及眼底深处的惶然与疲惫,“莫要太过忧虑了。妖妖妹妹福泽深厚,自有上苍庇佑,定会安然无恙的。”
君析妍回握住那双冰凉的手,清晰地感受到那并不真实的安慰下强撑的脆弱,终究只是无言地紧了紧手掌,将所有不安深埋心底。
快醒来吧,妖妖! 君析妍心中无声呐喊,目光灼灼地投向榻上之人,‘这盘扣人心弦的棋局,缺了你这位至关重要的执子者……叫大家如何唱下去?’
努力多更新中,大家要是有建议可以提哦~(祝大家开心q(≧▽≦q))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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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凤主驾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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