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如此,秦十美依旧清醒得很,他的表情骤然沉了下来,撑着病床慢慢坐直身体。
“郁傥霜,”秦十美声音低沉,每个字都咬得极重:“这是法定的婚姻,这不是在办家家酒,可以随时叫停。”
郁傥霜真挚地笑了:“我也不是在开玩笑。”
阳光从敞开的百叶窗缝隙漏进来,在两人之间投下道道光栅。
秦十美看见郁傥霜的睫毛在光线下近乎透明,清晰的黑色瞳孔却深邃得像是要把人吸进去。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郁傥霜缓缓起身,阴影笼罩下来,“什么是婚姻,什么是责任。”
他的手指轻轻点上秦十美的腹心,“就像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这里的疼痛归根到底,来自抑制剂的副作用,还是你的病。”
“我真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了。”郁傥霜的信誓旦旦让秦十美泄了气。身体的虚弱实在使他意志力薄弱。
秦十美:“郁傥霜,还是那句话,你必须要好好想想。”
“我不会答应的。”
郁傥霜点点头:“我会好好想的。”
秦十美:“你不能再住我那里了,你另寻去处吧,郁总在这边不缺房子,不少你一个睡觉的地方。”
“嗯。”郁傥霜:“好。”
这一次,郁傥霜也格外的好说话。
挂完水,郁傥霜执意要送秦十美回完家再离开,秦十美没拒绝。
在医院空耗了一天,回到单元楼,暮色已经浸透了半边天空。郁傥霜将装着常规药的纸袋递过来,指尖在交接时不经意蹭过秦十美的手背,触感温热。
郁傥霜:“好好休息,有需要一定叫我。”
秦十美轻轻一笑,他活了三十六岁高龄,还从来没想到能有一天会沦落到被一个婚姻大事都拎不清楚的黄毛小子照顾。
他摆摆手,药袋在臂弯里晃出窸窣的声响:“好了,你快走吧。”
送走了小祖宗,秦十美拖着疲惫的身躯回了自家。
推开家门的瞬间,他愣在了玄关。
自己的房子还从来没有这么的整洁过。
走的时候,郁傥霜自告奋勇地收拾了家里的卫生。原本玄关处东倒西歪的各式鞋子被按颜色和款式码在鞋架上,常穿的那双格子拖鞋则单独正对着门口,摆成最方便进门脱穿的方向。餐桌上横向铺满的各种杯杯碟碟被整齐的归拢到了厨房。墙角横七竖八堆满的空快递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换过水的青翠转运竹。
最惊人的是沙发和床——那些被他团成“敞篷耗子窝”的那一坨毯子、被单,此刻方正得能直接送去军训。
“.....”
郁傥霜不怕麻烦地提议帮他打扫,秦十美只推脱了一下,并没有完全制止。
秦十美向来奉行流于表面的光鲜主义——人前西装革履,人后能把家里乱得像是被导弹轰炸过。
早上走得急,秦十美都没有好好欣赏郁傥霜的“劳动成果”,现在看到罪无可恕的狗窝突然变成了心旷神怡的样板间,反倒让他有些无所适从了起来。
于郁傥霜于秦十美,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秦十美叹了一口气,随手把装药的纸袋子哗啦扔到了地上,单手脱掉了外套搭上餐桌的椅子,一下一下反手解开衬衫的扣子,边解着,边走到卧室,刨坑一样打算翻出自己最常穿的那件深灰色蟒蛇纹家居服出来套上。
家居服是宽松衬衫式的,领子是秦十美很喜欢的古巴领,布料是纯棉的,贴身的感觉轻柔细密,很放松疲惫的身体。蟒蛇的纹路穿在身上,还能让人莫名有一种“管他三七二十一,反正我先不做人了”的豁达感。
秦十美敞着胸膛,披着家居服上衣,找了半天没找到配套的裤子。
“嗯?不应该啊.......”
秦十美有些匪夷所思地挠挠头发。
别看他家里乱成了一锅粥,那也是有条理、有规矩、干干净净地乱成了一锅粥。秦十美还是个另类的洁癖。
就比如说,成套的衣服,秦十美都是同一套衣服交叉叠在一起,然后再乱放。
不可能有找到了一件,配套的另一件死活也找不到的情况存在。
衣柜算是比较私密的领域,郁傥霜再怎么贤惠,也不能可能不打招呼地涉足,所以衣柜里面还是乱得自古以来,始终如一。
但是他的居家裤确实是空前绝后地没了,没了。
秦十美光着两条长腿,宽松的上衣垂下的衣摆正好遮住了他的屁股。
他眯了眯眼睛,从一堆衣服中扯出来一件不应该在里面的衣服。
另一条白色的家居裤。
这是有一次他去新加坡出差,赶飞机走得太急,忘记带睡衣,随便在当地买的一套。除了白和布料不错外平平无奇,甚至略显寡淡的一套,因为价格不菲,秦十美还是专门把它千里迢迢背回了鲁市的家里。
这套纯白睡衣的码数比较大,前天他明明找出来给郁傥霜穿了啊,上衣还板板正正地叠在床头,怎么裤子跑到衣柜里去了......
秦十美不解地歪歪脑袋。
也是好久没有在自己家里丢过贴身的衣服了。
上次丢贴身衣服还是在异国他乡,从国内背过去的几条裤衩几天丢一条,几天又丢一条,都给他丢怕了,洗完都也不敢挂屋外晒了,因为再丢几条,他就要穿空气裤衩了。
秦十美不得不再次感慨国外的治安真的不如国内,有句话叫贼不走空,但他还是第一次见连裤衩都要拿走的。
不过。秦十美不合时宜地遥想着,比起这段不足挂齿又难以忘怀的难堪回忆,那个落寞和病痛交织又老会丢裤衩的异国他乡,也是有很可爱的小家伙存在的......
那个——每次见面都花半袖衬衫配花短裤的奇异搭配,晒到发红也不黑的白皙皮肤,明亮如日光浮海的大眼睛,像小闺女一样蓬松漂亮的齐肩大波浪,以及那口极度生涩的中文音调——可爱的小家伙。秦十美喜欢叫他“小海兔”。
他可不是什么恋童癖,只是那个孩子那么可爱,性格也很善良纯真,却总是因为不会说当地话被人欺负,听说他的家室也不怎么好,几乎是家里家外都什么没人贴心贴肺的人帮衬,多么的不公平!
秦十美认识那个孩子后,帮他挡了几次欺负,还教了他点防身的本事,那个家伙一开始还不乐意学,还是秦十美连哄带吓教完了的。
教得差不多,秦十美就心满意足地偷偷走了。
走的那天最离谱,他的最后一条干净的裤衩终于还是丢了,他只好穿着一条脏裤衩飞回了鲁市,差点没给他膈应死。
他还是选择不当面和那只小海兔告别。
他不喜欢过于煽情的告别。
依依不舍,泪眼婆娑,他并不厌恶,但是还是不忍经受。
说到底,还是秦十美不太有信心,不太有信心自己在那只小海兔心里,真的是个重要的人。
这是个奇怪的“悖论”。
如果他对小海兔是个重要的人,那么他就要发挥重要的作用,他不忍心让如此高看自己的人伤心难过,得知他将要远行却不知归期。
如果他对小海兔实际上并不重要,他又不想要这么残忍地承认的自己真的就是不足为奇,他宁愿选择让这个还算愉快的故事戛然而止,好留给自己一段可以在未来回头畅想的美好结局。
总而言之,秦十美不告而别。
不,秦十美还是有些良心在的。他给那个孩子留了一大盒的流心什锦软糖,这可是秦十美在小海兔那个年纪,最渴望的东西了。
秦十美觉得他一定会喜欢。
孩子毕竟是容易满足的。
也不知道那个孩子分化了没有,看他那个幼小孱弱的样子,如果顺利的话,应该也能分化成个Beta。
Beta也不错,至少不用经历难以自控的易感期。
希望他人生顺遂,希望他早日脱离苦海,过上幸福而富足的生活,希望,如果可以的话能再见一面吧,不用相认。
完球,秦十美敲敲脑袋,明明他每次想起那只小海兔就不由自主的露出温柔的笑,更是忘不了小海兔那花花绿绿姹紫嫣红的装扮,明明对于小海兔来过他的人生这件事历久弥新,秦十美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小海兔的脸了。
秦十美只记得小海兔长得不像国内任何地方的人,也不像东南亚人,大概有点斯拉夫血统比较合理,但是再具体再细节一点的模样,秦十美就一点也回忆不起来了。
是的,他确实是有点脸盲的。
秦十美每次想不起来小海兔的模样时,都会深深地后悔一次,后悔没留个简单的联系方式,留一个的话,他有点闲钱能攒一笔的话,还能资助小海兔上学啥的。
不过也没什么。
人世间的因缘际会就是这样,有缘无分是常有之事,萍水相逢本就三生有幸,又何必贪恋熟识?
情深不寿,不寿才情深。
秦十美躺在床上小憩了一会儿,被嗡嗡的电话声吵醒了。
是郁构打过来的。
秦十美:“喂。郁总。”
“十美,听说你去医院了。”
秦十美:“是,不过现在没事了。”
电话那头的人一阵叹息,中间的停顿似是在扶额:“是我操之过急了,对不起啊十美。”
秦十美下意识的想要安慰他“不要和自己说对不起”,但是他没说出口,只是沉默。
对于郁构,秦十美不会说出拒绝的话,他只能选择缓兵之计:“郁总,我觉得还是要再等等,这不是件小事。”
秦十美耐心得像是在讨论无关自己的事。
郁构轻轻一笑:“也是。”
郁构:“先不说这个了,我给你买了凌晨去秦皇岛的机票,十八胡同的房子,买家着急过户当学区房,产权证明的原件都被我扔秦皇岛的别墅了,你帮我去拿来。”
郁构:“我现在不在鲁市,钥匙给你邮去秦皇岛了,到地方了会有人接机。你到别墅区,问物业要一下快件就好,我记得证件被我放地下室了,麻烦你找一下吧。”
秦十美:“行。”
郁构:“那先这样,路上注意安全。”
“嗯。”
秦十美心里一宽,他本来还担心郁构会揪着自己和郁傥霜的婚事不放,他这个人不喜欢和别人谈论突然出现的个人情感,这会让他浑身不自在。他处理不好。或者说他更适应一个人默默去消化。
秦十美更希望郁构多派他点跑腿干苦力的活,他是个十分懂得感恩的人,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他原意给郁构当牛做马,关于他的个人生活,那都是附加品。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