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秋日

钟秋昏迷原因是乙.醚中毒。

她昏睡了整整20多个小时。

这20多个小时里秦望津把她接到秦家,堵住所有可能泄露她个人信息的通道,下了本就打过马赛克只有几秒的监控视频。

她被困在梦魇里,四周全是红色液体,她不停地奔跑,一停下来就会看到浑身是血的程晔。

一直出汗,梦呓。

医生反复向秦望津保证她的身体没事,只是受了惊吓,等乙·醚代谢完就会醒来。

她甫一醒来就看见秦望津帮她擦手降温。

晕倒前的记忆铺天盖地袭来,她捂着头掀开被子,光着脚下床往外走,慌张道:“他呢?程晔呢?”

秦望津拉住她胳膊,“小秋。”

“他怎么样了,他去哪了?!”她激动不已。

“他没事,已经抢救过来了。”

她走到门口,拧门把手,根本拧不开,不可置信地看他,“你干什么?”

秦望津找了双拖鞋放在她面前,“小秋,先穿上。”

他道歉,“抱歉,这件事是我没处理好。”

买凶的并非图家小少爷图铭,是田瑞昊。

田瑞昊和他哥不是一个妈生的,田瑞昊的生母小三上位,虽然没有证据,但种种迹象表明他哥母亲的死和他妈有关。

兄弟俩从小斗到大,如今田父年迈退位,两人暗处的斗直接摆到了明面,招招对对方下死手。

老的疼小的,原本田瑞昊占上风,但他在金殿得罪钟秋后,两方形势陡转。

不过到这里,田瑞昊仍有爬起来的余地。真正把他钉死的是接下来的蝴蝶效应。

金殿事件期间,秦望津很忙,没有亲自处理田瑞昊的事,只交代了一个手下几句。

不成想那个手下不止敲掉了田瑞昊手上的项目,还顺水送了田瑞昊哥哥一个人情,签了和他哥的合作,致使钟氏无意间介入了田家的内斗。

秦望津对钟秋道:“他大概是把这这笔账记在了你头上。”

资本也有大小之分,田家说到底就是个暴发户,和钟氏比起来就是蚂蚁见大象。

有钟氏站队,田瑞昊彻底失势。

他不甘心,私下联系财经媒体爆了田家的税收等一系列丑闻。

不难猜出他为什么这么做,田家以后发展的再好都跟他无关了,还不如搏一搏,让田家陷落再由他救起来,立功。

但他没兜住,田家爆发丑闻,多家资本撤出,损失惨重。

他去找平时交好的二代们借钱,侮辱吃了一箩筐,一分没借到。

只有图家小少爷图铭心有不忍,被那群二代们踢了几脚,还悄悄给了他张银行卡,说:

“里面是我的零花钱,不多,几十万还是有的。你说你惹谁不好,惹钟家的人。听哥们一句,别折腾了,也别跟你哥争了,回去好好给田叔认个错。”

可是晚了,田父死查税务被曝的事,纸包不住火,当晚就查到了他身上。

田父震怒,查来查去,内鬼竟然出在家里!嚼着降压药要跟他断绝父子关系。田父当然冷血,但凡有情也不会放任原配死的不明不白。

田瑞昊家不能回,公司不能去,一夜之间从阔少变成了过街老鼠。

这一切都是从金殿那晚碰上那个女的后改变的。

穷途末路之际,他用图铭的卡和名字买凶,然后收拾东西跑路。

据打手们交代,“图总”嘱咐他们的只有两句话:脸划几刀。往死里打。

他们本来准备在公司车库下手的,后来钟秋开车太快没动成,他们一路尾随她去的咖啡厅。

秦望津详细地说完,心有余悸,再次道歉,“小秋,抱歉。”

“钟董那里我会自己去请罪。”

钟秋头还是晕,听到的看到的都像隔了一层油膜,没真实地接触感官,按住门把手摇晃,嗓音嘶哑,“开门,你先开门。”

没人知道田瑞昊跑哪去了,也不知到底跑没跑,以及除了雇打手之外还留没留其它后手。

他能干出买凶的事,现在又被各方追捕,极有可能狗急跳墙。

秦望津俯身帮她把鞋穿上,“你现在出去不安全。”

咖啡厅的事,如果不是有人护着,她现在说不定已经……他不敢冒险。

钟秋对他向来尊重,从小到大没真的为难过他,此刻怒目而视,“秦望津!开门!”

“程晔那边我派了人去守,有什么情况我告诉你。”

“他是为了我才受伤的!”

“我知道。”秦望津冷静理智道,“他这期间的工作损失医疗费用,按双倍从我个人账户上赔偿。”

“你有病?你赔偿什么,他是因为我才受伤,开门开门开门!”

……

秦望津在门口摆了张简易办公桌,就在房里陪着她,居家办公,死活不开门。任凭钟秋把抱枕砸他头上,拽过文件一把撕,骂他的声音整个秦家都能听到。

他始终保持理智,不予理会。

直到一天她捂住脸,泪流不止颓丧无力,“他还没有醒,我担心他。他是为我受伤的,我要是不去,连畜生都不如”

“小秋,不要用这种词说自己。”秦望津皱眉,斟酌了一下,慎重道:“如果你是这么想的,那你不去,对他对你都未免不是好事。”

他算是一路看着他俩长大,看着她对程晔若即若离,抛下又捡起,程晔对她始终不渝。

大概由于相似的经历,他在看程晔时,会不经意带着对以往自己的审视。

他这几年没有刻意关注他,忘了是在哪个场合见的最后一次,总之那时钟秋还没出国,再见时就是江心湖畔的招商会。

江心湖畔需要一位推广大使,而程晔的国际知名度,top级公众影响力,正向口碑,常居江城的居住背景,每一条都十分吻合。

可当时程晔已经有国外的意向行程,市场部不得不开出了一个天价,反复磋磨才签到他,请他出席招商会。

短短几年,能做到行业顶层,秦望津说:“我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但过程肯定不轻松。”

“小秋,你知不知道,他一直在看心理医生?”他那晚除了接她回来,也带人去了程晔那边。程晔手术室外,只有一位中年女士,据了解,是他的心理医生。

那晚,他到的同时还看到了从另一端跑来的徐千唯。

小秋和程晔,他们两人的矛盾外人不难看出,等待总归是有尽头的,一个想定下,另一个迟迟下不了决心,或者说根本没想下。

既然如此,这段关系对他们两个都只是损耗。

听到他一直在看心理医生时,钟秋犹如被山崖边缘坠下的石块砸中脚背,膝盖,坠下的石块越来越多,快要把她掩埋。她意识混沌,脑子嗡嗡的。

他受伤了,伤的不止是身体,还有心理,是真真切切需要医治的伤。

她想到了出事时他突然顿住的那一下,他为什么要停那一下,如果不停那一下,他不会被刺的。

差一点就伤了心脏,他根本不能控制也不知道结果的,他顿住的那一秒,是真的想死吗。

那天他挡在她前面,被打了多少下?那么硬的铁棍,他又穿的薄,得有多痛。

她想到那天在公司和徐千唯争吵,徐千唯对她说的话,“他贱,把脸送上去让你踩”

才不是,程晔其实很要面子的,非常重自尊。

是她给他造成了伤害。

回想这么多年,她一直在伤害他,他开心过吗。

她感情开始得不纯粹,过程不干脆,总是让他一遍遍遭受被推开被放弃的折磨。

如果程晔没有遇到她,是不是会有很好很好的人生?

她不该回国的,如果她没有回国,一切都不会发生,他也不会受伤。

如果时光倒流,如果有机会,她听到“chengye”两个字的那个下午一定不去找他了。

她捂在枕头里。

秦望津撤出房间了,但他的话还在回荡,“小秋,如果你只是因为愧疚,给不了他想要的。那么现在实际是斩断一切的好时机。”

在她无措流泪的两小时后,有人来敲她的门,在外恭敬道:“秦董让我来给你说一声,程先生醒了。”

这是这几天唯一的好消息。

秦望津说的是对的。

秦望津从未置喙过她的感情生活,这次说了几句,只是因为念及钟彦赶她回国的意图。

钟董不善和她沟通,并非是真的赶她回国,而是不希望因为自己的病困住她,希望她继续自己的人生,生活。

钟董这样盼望,他也不想看她再自我损耗下去。

接下来的几天,钟秋心态渐渐平稳,由最开始的踹门要出去,变为长时间发呆,发着发着莫名其妙湿了眼眶,最后重新打起精神投入工作。

然而她没一天不想去找他,看他。

她的决心其实很小,尤其是每天都能听说到他的消息的情况下。

好几次她忍不住了,翻出他的电话编辑了长长的信息,或者准备拨过去,都在临门一脚时关机。

他生死之际昏迷期间,她没去看他。

他醒了,她没问。

过去这么久了,她突然联系,能说什么,说什么都虚伪透顶,假心假意马后炮。

时间不上不下刚好卡在这个点上,她一次次拿起手机又放下,每次都在重复认知:这大概就是天意。

他不见她,对他也好。

只要他好好养伤。

时间一天天过去,秦望津正常工作了,田瑞昊已抓捕归案,但尚未审查理清,打手组织等灰色领域的事还没查清。秦望津怕他留后手,仍叮嘱她不要随意出门,留了几个人守着她。

即便他不说,她也不会出去。她只有一个地方想去,但去不了,所以在哪都无所谓了。

江城初雪那晚,她以为是柳絮,穿了身睡衣跑去露台。狂风卷起她的长发,她伸手,雪花落在柔软的掌心,很快融化。

看到雪花徐徐融化,她想到了很多:七中操场里飘扬的柳絮,午后去1班找程晔的那段洒满阳光的走廊;大学时期和他一起看过的画展,住过的房间,吃过的馄饨……

她确实是因为徐千唯喜欢程晔,对他产生了好奇,但她喜欢上他和任何人都没关系。

也的确利用他气过徐千唯几次,可那只是因为她幼稚不成熟,不是以利用他为目的。

她爱他,真的爱他,但仅限于当下,她没法保证此后永远都爱他,忠诚于他。

她除了对家人,对其它任何人都不能保证永远的感情。

她小时候亲眼目睹了她妈妈和她最好朋友的爸爸躺在一张床上,那时候还不知道什么叫恶心,但就是什么都吃不下,一直呕吐。

小小年纪吐坏了肠胃和牙齿,厌食,讨厌甜味。

可她爸知道一切后,还是选择挽回。

她和她爸都是家里的独苗,迎接的命运完全不一样。

钟彦少时轻微自闭,宋雅仪是唯一一个和他交好的姑娘。父亲的父母早逝,庞大的钟氏如一艘无舵的漂泊游轮,他过早地挑起了大梁,变得更沉闷少语,甚至增加了威严。

他一生内敛低调,做过最高调的事就是风光大办和宋雅仪的婚礼。

可婚后没几年宋雅仪就受不了他的沉闷,逐渐变心。

钟秋始终忘不了幼年那个光影暗沉的下午,隔着一排木质栏杆,楼下客厅的影子摇晃,她看到了她爸低声恳求,伸出的手一次次被她妈推开。

甚至,她爸甚至……那举动她都不敢回想。

钟彦,钟氏的掌权人,从没也无需对任何人低头,她眼中最高大威严的人,那一刻变得渺小,可怜,像地上的一粒沙,每个人都可以随意踩过去。

那时候她就决定,绝不会跟他一样,绝不。

后来她逐渐长大看惯了圈子里的婚姻里的肮脏,田瑞昊父亲这种男人几乎是标配,发迹后原配老婆死的不明不白,小三上位,在外面养一两个是少的,养三五个是正常;

也有校园到婚纱的,你情我愿甜蜜开局,开始时言笑晏晏,后来七年之痒八年背叛,财产分割法庭上互揭老底,千方百计置对方于死地。

总之都是一堆泛着腐臭的笑料和谈资。

这些画面像钢印一样打进她的思想。她一边嘲笑,一边恐惧。

少年时期,她尚没想过婚姻,但能从程晔的很多反应里察觉到他不是玩玩的,她喜欢他的喜欢,又害怕他的喜欢,隐约觉得再投入进去会更糟——她没法给他最终回答。

她没法给他最终回答,也怕彻底,完全地,不可控地沦陷。

彻底的爱,一定会让渡出人格和自尊,变得可怜。

他越喜欢她,她压力就越大。情到浓时,她一边开心,一边分离的**涨到了极点,两种力量拉扯,扯得她头脑发晕想尖叫。

所以很多次故意惹他生气,想气走他。

所以在每一次面临选择时,她都选了推开他,而不是带着他一起。

改志愿是,出国也是。

她很怕变得可怜。

她唯一一次说结婚,说出口的那一刻的确是想和他结的,但是她扛不住内心的恐惧和拷问临阵脱逃了。

雪化在她手心,凝成小小的水滴,清澈透亮。

程晔想要的她的确给不了。

她还是回瑞士吧。

等完成了手上的项目就离开这里去瑞士,再也不回来。

她没对不起任何人,除了程晔。

可是这可能是最优解了。

然而第二天她收到了他晕倒还要出院的消息。

霎时间,什么狗屁对得起对不起,为谁好,离开不离开,她全都忘了,只想着他会不会出事。

她打电话给陈洁梵,让陈洁梵给她打掩护跑出秦家,立马去找他。

***

钟秋止不住地抽噎,说了太多,脑仁快缺氧。

她从头说到尾,抛开面子,把所有想向他解释的全说了,包括亲眼目睹母亲出轨。

脸颊发烫发红,发丝被泪水浸湿黏在颈部,睫毛粘湿如同蝶翼颤动,整个身体都不由自主地抽动着。

她是个高傲的人,这是她不高傲不光彩的部分,能说出来是很大的让渡。

然而最在意的还是他为什么不躲,“你为什么不躲,为什么要顿那一下。医生说就差一点,差一点,刀就到心脏了”

程晔把她搂在怀里,抚背心帮她顺气。

她怕他伤口会裂开,握住他的手,“你不要动了,伤口痛不痛?”

他道:“我没事。”

“程晔,”她拉住他,连日来的忧心受怕和自责让她忍不住继续发泄,话题又回到原点:“为什么不躲,你根本不知道别人用多大力,你真的想死?”

事发前他们刚聊过,像最后一次的告别,他走了,她仍然没有松口,所以对她失望吗,绝望吗。

“你讨厌我是不是,你觉得很累,不想继续下去了,你真的想死吗?”

“你真以为我不心疼吗?我心疼得快疯了,刀差一点就伤到心脏了,你到底知不知道严重性?”

“我恨不得被捅的人是我,躺在医院的是我。”

“我不知道怎么来见你,我都准备去瑞士了”

......

程晔吻她的眉心,手指,脸颊,舌尖带走泪水,无声地给她道歉。

每个吻落下都带着苦涩。

她吸着鼻子,捧着他的脸回应。

年轻的身体在热与烫,喘息与抽泣,药和瘾之间舌尖深入辗转,交换津液。

别墅外落起了雪。

她跟他商量:“程晔,我既然来找你了,就是想清楚了很多东西。结……那件事”

那两个字在实现之前他们都不能在对方面前说出口,就像一个不能提及的屏蔽词,说出来会让两人都难堪。

“那件事我会认真考虑,这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首先我爸得同意。我才回来了不到四个月,真的太快了。你给我一点时间。”

“现在,好好养伤,好不好?”

他仍然在吻她,后续的话被他吻进胸腔,触到了她舌尖发音时的轻颤。

他覆上她身侧,亲吻的范围扩大,从唇角到粘了发丝的脖颈,冰凉的身体变得滚烫。

窗外狂风大作,与初雪那晚相似。

“对了,”她因为他的动作不得不仰起脖颈,白皙的颈绷成美丽紧张的弧线,继续说,“还有件事没解释,我把你接过来不是不尊重你。当时你晕着,我很急。我跟黎冬霖商量的,他同意了,所以,嗯...”

她唇间漏了一丝呻.咛,“他是你朋友,所以我也算是和你商量了,是尊重你的,对不对?”

“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她轻哄的语气是他欲念催化剂,如同催促一个狂热信徒跳下祭坛。

略长的发遮住了他如炭笔勾勒过的眉眼,沉木的气息压来。

偏执和浓重爱欲交织。

他埋在她身上迷乱地喘息。

她紧紧捂住他背上的伤口,希望能减少牵扯。

这就是程晔,病态又脆弱。

疯狂得犹朝生暮死,像夏夜路灯围绕的飞蛾,为了一点点光,一次次重重地砸向死。

他膝盖触到了她的腿,强势分开,捞起往他腰上按。

她手心感受到了湿润,不知是出的汗还是他伤口缝线崩开的血,心绷得发紧,舍不得骂他,带着哭腔呜咽:“程晔,不要了,以后好不好,你会痛的啊......”

淡色蚕丝被已经掀到了一旁。

他闻声抬头,看见她眼眸朦胧水光,慢慢停下,靠在她颈窝。

这么多年过去,他依旧是他,爱她,纵容她,受不了她掉眼泪。

被践踏着,还张着嘴渴求她的爱。

她是高傲的人,他也是,但在她面前,廉价得聊等于无,低到尘埃。

暂时不结婚,暂时不结,给我一点时间可不可以?

可以。

只要她表现出对他有一点的爱,他有什么不可以的。

然而年月如流光,终究流逝了五年,他不会再说“别走”“别离开”“别骗我”这种傻话。

千言万语,只化为简单的行动。

他拉过被子替她盖上,用不再健康,破损的身体搂着她。

在她耳边说了句话,嗓音似呢喃,同床尾的纱帘轻轻扬起沉下,再细听又没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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