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空秋和周萧疏再见的时候，已经是差不多过了一个周了。

老天还是不下雨，仁慈又作弄地给周萧疏和唐空秋再次在那块玉米地里见面的机会。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周萧疏站在那块地里这样想——

盼着盼着，唐空秋就来了。

唐空秋直接来了地里，远远地就看见了他，他站在大太阳底下仿佛铁铸的一般，屹然不动的，像……望夫石。

唐空秋这样想着就笑出了声，脚上快了两步走了过去，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着急什么。

本来应该先去提水的，先到地里来的话就等于要多绕一圈。

可是他就是想先来看看人在不在……

他会等我吗？他每次都会等我吗？

这个念头在唐空秋心里一直盘旋，不知不觉周萧疏已经不再是陌生的周家老大和周大哥，而是变成了周萧疏。

周萧疏会喊他唐老师，也会希望他开心一点。

此时的两人都还没有往深处想，因为当下只是能看见对方这一点就已经很让人说不出来的雀跃了。

周萧疏也一眼就看见了唐空秋，和唐空秋脸上的笑。

他忍不住也扬起了嘴角，迎了唐空秋两步，那种成就感让他很满足。

“唐老师，今天开心点吗？”周萧疏少有的不稳重，像个毛头小子。

唐空秋仰着头，不知不觉地看着他点头，那么辣的阳光晒在两人的身上，此时却仿佛也笑眯眯地不说话。

两人提着桶去打水，配合默契地开始干活，衣角不经意地随着动作缠在一起，像撩拨又像羞涩。

等活干完，太阳也终于凉了下来，斜斜地挂在天上，没再给人做脸红的托辞。

天还稍早，两人坐在地梗上歇气（休息），凉风来了一阵又走了，两个泥娃娃不会说话。

周萧疏突然起身离开，在唐空秋的注视下又很快走了回来，手里多了个布袋子。

——应该是书袋吧，蛮丑的，但是里面有被塞得撑不下的书角漏了出来。

唐空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是个什么情况，周萧疏就已经把一整包都递到了他面前：“唐老师，看书吗？”

很像一周前在街上问他'还自己学吗'那个问题，他当时没有回答，现在会怎么回答呢？

唐空秋低头就看见一本漏在外面的平面解析几何，比他在旧书摊上看见的那本要新。

他的心开始狂跳起来，像是一把小锤轻轻地把他的心凿破了，往里面偷偷的塞什么东西。

他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呼吸，他还知道往回吸气就已经很不错了。

唐空秋没有伸手去接书，而是用微红的眼睛去接周萧疏的眼睛：“周萧疏，你从哪里弄来的这些？”

后半句是：你又怎么知道我要这些——

周萧疏拿着书包的手僵住了，看见唐空秋红着的眼没了预想的畅快。

感觉心脏不再是自己的，而是唐空秋的，不然怎么会也跟着难过起来。

“村里读书读不下去不要了的，就送给我了。”

大撒谎精又撒谎，还很拙劣：那个年代纸比米贵，怎么可能人家白送给他呢？

但是大撒谎精不在意，接着开口：“我们看不懂，听说……你之前在学校成绩挺好的，带来给你才不算浪费。”

什么是浪费呢？

这些东西他跑了好多家，快把村子里读书的都跑遍了，才对比着找了尽量新的买，又买了不少新本子。

把自己缝的书包塞得满满当当的，全都拿给唐空秋，还怕他不要。

可是现下唐空秋真的不要，也没有更开心一点，像要哭。

他心里的苦海又泛起来，强硬地把书袋塞给唐空秋抱着：“拿着吧，手酸了。”

唐空秋就这样抱着书包，还是眼睛更红了。

为什么莫名其妙地要对我这么好呢，周萧疏？

唐空秋深吸了两口气把眼睛里的红逼退下去，开口还是那句：“谢谢你，周萧疏。”

他觉得他只会说这一句话了，他没有拆穿周萧疏的谎，也没有拒绝周萧疏的好。

沉甸甸的书包像是一直压在了唐空秋的胸口，周萧疏难过的看他又低下去的头：“开心一点可以吗，唐老师？”

别再难过，所有的一切不是为了让你再难过。

唐空秋闻言又把头抬起来了，看着周萧疏扬起一个笑。

是很真诚的笑吧，整张脸都在笑了。

可是周萧疏的心里好像在打雷，他不愿意再看了，任由着他的孤舟被苦海的浪扑翻。

他抬手忍不住地揉了揉唐空秋的头发，然后往下把指腹抵在唐空秋发红的眼皮上按。

唐空秋乖乖的闭上眼睛，像在驴背上那次一样，把自己交给了周萧疏。

然后周萧疏只是摸了一下，体会了一瞬那细腻发烫的触感，还是把手拿开了。

他听见自己开口说：“回去吧，唐空秋。”

他很少叫唐空秋的名字，现在却在嘴里慢慢回味起来。

原来唐空秋是苦的，喊的时候他心里的苦海也更苦。

唐空秋张了张嘴却没说话，他仅会的一句'谢谢你，周萧疏'他都说不出来。

他也知道自己这样很没意思，于是他点点头，拎起了书包和桶。

他穿过玉米林往外走，长高了一些的玉米叶被他匆忙的脚步扰乱，仿佛也变苦了。

唐空秋没有回头，但是他知道周萧疏一直在看他，就在他的背后。

如果他愿意的话，只需要停下脚步，周萧疏就会重新出现在他面前。

就比如现在——

唐空秋踩滑了一块滑板石（比较滑的类似花岗岩的石头），剧痛无比清晰地传来，他感觉自己的脚踝断了。

他直接让自己泄了力摔在这条石头拌泥的路上，只是摔倒之前把书紧紧护在怀里——怕把那个丑兮兮的书袋擦破。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地上了，背后应该摔了些淤青，但是不要紧，要紧的脚踝疼得要命了。

然后他就看见周萧疏喘着气出现在了他面前，他又有点难过了。

为什么周萧疏总是能看见他最狼狈的样子。

他低着头没理他，自暴自弃地把崴到的脚踝露出来，咬着牙要伸手去自己揉。

周萧疏急急地抓住他的手带了回来，然后把自己的掌心搓热，替他伸了过去。

很轻很轻了，可是唐空秋还是忍不住闭着眼睛直吸气。

“忍着点，骨头没事儿……但是肿得太厉害了。”周萧疏还在喘着粗气，狠着心加了点力，把唐空秋疼得眼睛里又偷偷的带着红。

他揉了一会儿，蹲在唐空秋身边，回头对着他说：“上来吧。”

唐空秋终于睁开眼，撑着上身趴了上去。

周萧疏一只手拎着书包和水桶，另一种手往后搂在唐空秋的大腿下面一点，微微掐紧了一些，腿一使劲儿就直直地站了起来。

“手搂着我的脖子。”周萧疏感觉后背的人不稳。

此时的唐空秋好像变成了一只受伤的猫，乖巧地用手轻轻揽住周萧疏的脖子，双手垂在他的胸前，还把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头上。

然后就没了动静，一点儿都没有。

周萧疏开始稳步走了起来，眼睛专注地看着脚下的路，他的声音现在不用凑近也能很近地传到唐空秋的耳朵里，他说：“疼了可以哭，唐空秋。”

——疼了可以哭，没必要一直忍着，我只是希望你开心，可是你有权利难过，我不会再强迫你必须要开心……

于是，周萧疏背上的猫开始活过来了。

他的鼻息开始急促，浑身也开始轻轻地颤。

一滴，两滴……滚烫的液体打在周萧疏肩头的衣服上，透着炙热的温度让周萧疏心里的海也变烫起来。

他稍微颠了颠背，像是无声的安慰。

天又开始暗了，风也开始吹了，这次的树叶和庄稼又悄悄说：“看呀看呀，今天他红着眼睛……”

今天他也有人可以靠着。

难受就可以哭，疼也可以哭，不是一定要开心呀，可以发泄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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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书袋和崴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