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松于楚秋池而言,是必须要跨越的山峰。
这座山峰高不可攀,无数阻碍拦在山间,但因为多年的风霜了解后便会发现他早就不是坚不可摧。但能够了解透彻的人也少之又少。
楚秋池没有选择的权利,也没有后路,他想救旁人的命,只能拼尽一切翻过去。
而现在,他终于来到了山顶。
范松的鬓角已经花白,眉目间的傲气也盖不住疲惫,岁月的痕迹印在凌厉的面孔,让人再也无法注意到他外形的优越。
不过近五年的时间,当初高坐上位的男人也逐渐力不从心。
可不够,还远远不够。
钟寒青被设计致死,楚、钟两家长辈在离开燕都后的死无全尸,宋青壁战死沙场,过去因猜忌丧命的大臣和被波及的百姓。
一桩桩一件件,都在告诉楚秋池,范松如今的窘境,还不足以还债。
他要范松整日活在恐惧之下,要范松被逼至绝路放弃与他命同等的皇位,要范松行至人生末端后,也被世人诟病。
这样的君王,连皇陵都不配入。
楚秋池站在范松正前方,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的没有愤怒。他的声音平静,却像是地下阎罗判决对面人的罪行。
“因果报应罢了,你该料到的。”
该料到从你决定动手的那一刻,我就会从你定的死坑里爬出来,把你踹下去。
或许是被楚秋池的冷静自持刺激到了,范松的眉眼间满是愠色,但多年来上位者的习惯,却也没让他像周崖他们那样失态。
他迅速收敛情绪,讥讽道:“因果?朕不信因果,只信权势。”
“朕是天命之人,别说你们两家臣子,谁若是有不敬之心,皇亲国戚,别国君王朕都杀得!”范松话中满是自得之意,试图击溃楚秋池的防线,让从始至终都没情绪波动的人在他面前崩溃。
他讥笑着抬起头,看清之后,终于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失了态。
楚秋池并未被他激怒,范松甚至都开始怀疑这人是否有心。若是有,为何自己在提起钟、楚两家的死后楚秋池还能如此淡漠。
楚秋池看出他在想些什么,突兀的笑了下,抬手拍了起来。
不大不小的掌声环绕在屋内,随后停止:“所以……陛下就是这样有恃无恐的设计先帝驾崩吗?”
明明该是疑问的语气,楚秋池却硬是说出了笃定的意味。
恭恭敬敬的一声陛下,满是嘲讽。
先帝的死事有蹊跷,这是两年前范如晔和段戏生在皇宫查殷家和范松之间的东西时偶然发现的。
按理说这种对范松不利的东西应该早就销毁,但偏偏当初跟范松偷情的景太妃在给先帝下了几月的慢性毒药后留了点心眼,猜到先帝死后范松不会放过自己,所以拼尽全力留下封绝笔,在被扔入皇宫的一口枯井后,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把信藏在了身下。
几十年过去,那具尸体早已化作一具枯骨,那封绝笔也得以重见天日。
范松在听见楚秋池的话后,久久不能回神。
当年那件事他确信自己把参与的所有人以各种理由处理掉,绝不会有漏网之鱼。
楚秋池为什么会知道!
“你如今带兵逼宫不够,还妄图给朕泼脏水?”范松始终强撑,他不认为楚秋池知道,说不定只是在诈自己,“楚秋池,你是否过于欺人太甚了!”
楚秋池难得的没有反驳,而是煞有介事的点头:“我知道与否,是真是假与我而言并不重要。史书工笔,不都是由活人撰写?权势容易迷了多数人的眼,随波逐流也都是跟着强大之人。如今反叛军直逼皇城,太子继位谁也无法阻止,至于您在我这掩饰毫无意义,您的所作所为,只需要殿下一张嘴,和其余您认为‘虚假’的证据,您就会被千夫所指。”
他始终带着敬称,说的话却毫无敬意。
范松掌权势,也被困权势。
他既说自己不信因果只信权势,那楚秋池便用他所信赖之物毁掉他这些年维持的风光。
范松晔被楚秋池的话一激,脸色苍白,往日的体面再也不复:“楚秋池!朕乃天子!你与朕作对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楚秋池听见这话,似乎是被气笑了,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锐利的狐眼直直看向他,把他钉在了龙椅上:“冒天下之大不韪?”楚秋池笑着反问,略一停顿,“敢问陛下,那您为了身下这把龙椅残害百姓,就是顺应天意吗?”
楚秋池缓步走向前,心中的愤怒盖过理智,忽略了范松紧紧放在国玺上轻微转动的手。
他走到了桌案前,一伸手便可以掐住范松的脖子,将那截脖颈拧断。
“范松,你自负又胆小,自诩明君却干着暴君的勾当,你哪来的脸说自己是天子!”
这样的人,绝不会是天之子。
他的眼中满是怒火,垂在一侧的手微微发抖,额头青筋暴起,心中半是不平半是愤恨。
他为裕朝千千万万百姓所不值,为那些守国将士所不值。
楚秋池不欲再多言,将腰间的沧难拔出,逼迫人写下退位诏书。
范松不知为何,这次格外顺从,没有挣扎反抗,在看见楚秋池手里的沧难双刀后就提笔写下诏书。
而在双手放上国玺之时,变故突生!
范松颓败的神色升起一丝光亮,双手猛地一转,国玺之下飞出两根银丝,缠上了楚秋池的脖颈!
在看见楚秋池的脖子被银丝严丝合缝缠上后,范松兀自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楚秋池!朕就算是下地狱,也要拉你跟朕一起!”范松笑得癫狂,整个人看上去像是疯了,“这银丝锋利无比,可费了朕不少功夫才制出两根,就连这机关都是专程为你所设,朕机关算尽却被你逼上绝路,你别想好好活着!”
他一边疯狂的说着,一边收紧了银丝。
缠在楚秋池脖颈上的银丝一端在国玺的机关下,范松反方向转动国玺,竟是要硬生生割下楚秋池的脖子!
银丝的确被制的无比锋利,才转动一小下,楚秋池的脖子就淌下鲜红的血。
楚秋池被痛得身体一颤,眉头死死皱着。
他猜想范松不会轻易放弃,但的确没想到这人能疯成这样。
已经不再考虑自己的生死,只要他活不下去。
楚秋池眼神一凛下了决断,他不能让范松有一线生机。
自己若是死了,难保范松不会等到援手;又或是,拿自己作为人质,争出一条路来。
想破局,只能抢先取走范松的命。
这个法子的风险过大,楚秋池自己也不可能脱身。
但他别无他法。
楚秋池握紧手中的沧难,猛地向前一挥!
得益于楚秋池惊人的速度,等范松再反应过来时,已经被划破了脖子。
“你当真以为我会给你活下去的机会?十几年争斗,你应当很清楚,我想杀一个人,从不顾忌自身。”楚秋池说完,在看见范松倒地后紧绷的弦才断掉,彻底泄了力。
他其实说了谎。
自从几年前跟钟未期吵过那一架后,他就无比希望自己能活下去。
但他真的没办法了,唯有以死相拼破局。
范松临死前也只来得及将银丝嵌进楚秋池的脖子,虽没割断,却也极大满足了他的心思。
他就算是死,也要拉上楚秋池一起!
几十年人生,他的皇后死前怨他,儿子恨他,臣子不再拥护他。
若是前两样便也罢了,妻儿对他是何种想法他都不在乎,只要还坐在高位,只要还手握权柄,其他的什么都不是!
可偏偏有了个楚秋池。
偏偏楚秋池明里敬他背地里害他!
若是没有这个人,他不会被逼到这种地步。这种人,怎么能活着?他怎么可以活着!
倒地时,他突然格外想笑。
父皇,您看,我输得也不是很彻底。
所有人都在告诉我所谓因果报应,可我偏要拉下你们口中替天行道之人陪我这个罪人下地狱。
而同一时间,靠近阶梯的地方,面色阴沉惊慌的男人,目睹了这场交锋。
钟未期在解决完皇宫内的隐患后便马不停蹄的去了摘星楼。
他的心跳很快,像是要震出来。
不知为何,钟未期莫名的心中不安,最后也没耐心等,揣着摘星楼的设计图就争分夺秒的跑上了楼。
可他还是来晚了。
赶到时,钟未期看见了死不瞑目的范松和……背对自己,脖颈一圈都被鲜血染红的楚秋池。
钟未期心里的那根弦,无法挽回的断掉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强撑着身体跑过去的,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接住没有多少重量的人。
或许是刻在心里的爱已经盖过了恐惧,驱使他抱住了楚秋池。
明明这五年时间钟未期已经给楚秋池养了一些肉出来,但在这个时候,钟未期还是止不住的想,还是太瘦了,还要再养养的。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还没来得及把楚秋池养胖点,这人就突然气若游丝的躺在自己怀里了呢?
钟未期觉得自己也要死了。
他的呼吸急促,抱住人的动作却轻到像是没有,看着楚秋池苍白的脸,他突然想到了胥南逸。
对!胥南逸!他一定有办法的,他一定有办法救楚秋池的。
钟未期弯下身想把人抱起来,嘴上还安抚着人:“秋池哥哥,秋池,我带你去找胥南逸。他不是长生阁的阁主吗,他不是最厉害的医师吗,他肯定能救你的,肯定可以的,肯定……”
他一句句的重复,也不知道实在安抚楚秋池还是自己。
可还没把人抱起来,就被阻止了。
怀中的人轻轻拽住他的衣袖,朝他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钟未期,别……别去。过来,过来抱着我……”楚秋池此时说话都像是泄了力,声音很轻,感觉下一秒就再也说不出口。
钟未期其实很清楚,楚秋池的伤在脖颈这么脆弱的地方,范松下了死手,楚秋池没可能活下来。
除非神仙显灵,没人能救楚秋池。
但他不愿意相信。
楚秋池怎么能死呢,怎么能抛下自己呢。
钟未期一次次在心中质问,却得不到答案。
他强忍着将楚秋池放在榻上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握住楚秋池的手止不住的抖,说话时声音嘶哑又急切:“好,好,我抱着,我不走,我就在这,你再等等,肯定有办法的,秋池哥哥吉人自有天相,必定——”
楚秋池兀自打断他,似是疲惫的笑了下,转瞬即逝。
“我下决定时想,若能稳定如今这天下换得我在意之人平安,那便值得,现在也不曾改。但是有一件事,我改变想法了……”
楚秋池许是害怕自己还未说完就咽气,一股脑说出来也不停。
只是说到改变想法时,回握住了钟未期的手,使不上什么力气,但他就是想这么做。
“从前,我想你走完人的一生……但现在,我不这么想了。我不希望……将自己的想法加诸你身使你痛苦,是留是去,由你自己定……”
“我曾听一位民间大夫说,人死后有……时日能听见生人说话,你若想……随我去了,便知会我一声,我等你。若想留着这条命……去看曾经我们向往的大好河山,那也好……”
楚秋池缓缓蜷缩,试图将自己整个人都放到钟未期怀中:“这一世,终是我负你,我不求来生相见,只求……你世世随心而动。”
回握钟未期的手本就无力,现下更是没了知觉,楚秋池说到最后渐渐没了声音。
他好累,身上的重担骤然消失,楚秋池现在只想睡一觉。
“钟未期,我想休息……”
钟未期眼睁睁看着怀里的人闭眼睡去,看着楚秋池不再有一丝生气,看着他的脸上出现一滴水。
他想,摘星楼内怎么会有水呢。
他又想,秋池爱干净,肯定不愿脸上有东西,自己得给他擦干净。
指尖抹去水珠,可刚抹完又出现新的,一滴接着一滴,钟未期终于意识到。
那是自己的泪。
秋风吹来时,恍然发觉。
原来又入秋了。
他们在初秋相爱,在入秋时节重逢,最后,在秋日天人永隔。
楚秋池生在秋露,又死在秋露。
连带着炽热的钟未期,埋葬于秋天的金黄下。
*
骤雨来临,明月被遮掩再不见光彩。
段戏生焦急等在摘星楼下,执拗的不肯去廊下躲雨。
而赶来的范如晔,云山和江泱也没有离开,任下人大臣如何劝说都不挪一步。
在狂风骤雨中,隔着雨幕,他们看见摘星楼走出一人,而那人的怀中,抱着一个清瘦的人。
墨发垂在脑后,脖颈处的血滴在地上,与雨水融为一体。
云山在看见的瞬间,身体瞬间就僵住了,一步都挪不动。
其余的人情况也好不到哪去。
没有一个人动,段戏生更是因为身子比其他人差又淋了雨加上情绪激动,直接晕了过去。
皇宫摘星楼处因为楚秋池的死兵荒马乱,但钟未期却像是游离在众人之外。
他抱着人,无比平静的离开,回到了空置五年的太傅府。
太傅府没有多少灰尘,能看出被打扫过。
钟未期推开秋院的门,走进了楚秋池的屋子。
里面的陈设没有变化。
进门的贵妃榻上摆着一本没看完的棋谱,右侧窗边桌上的茶杯还随意放着,似乎是主人走得太急没来得及收好。从左侧屏风走进内室,床榻边的矮柜上还有块帕子。
好像一切都没变,又好像全都不同了。
物是人非,事事休。「1」
钟未期将楚秋池放在床榻,接了水仔细的擦拭,又给楚秋池换了干净衣衫。
随后坐在床边,头放在了楚秋池手边蹭蹭。
“我怎么可能不想去找你呢……”钟未期声音带着轻微哽咽,眼眶又抑制不住泪意,“不会让你等太久的,怎么舍得让你等太久。”
他一下下说着,可床榻上的人没有一点回应。
钟未期站起身,出了内室。
他拿起了桌边的沧难又走了回去。
用我送你的双刀为媒介,应该能让我闭眼就见到你吧。
只是不知弄脏了送你的刀,你会不会骂我?
算了,骂骂我也好。
只要不丢下我,你想怎样都好。
钟未期这么想着,回到了内室,抬头看向床榻之时,却陡然睁大了双眼。
楚秋池,不见了。
围棋和秋池哥哥拒绝出演小剧场,小剧场out。
He,He,He,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物是人非,事事休。「1」,选自李清照的《武陵春·春晚》,原句是物是人非事事休,这里加了个逗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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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对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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