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人在发烧的时候都没力气折腾,还是独余锦这么乖巧。安安静静的,喂药吃药,喂水喝水,活像个瓷娃娃。
退烧药有助眠效果,余锦没一会就睡着了,呼吸沉重。
看着余锦,我想起甄桃晏二十岁那年我养过的一盆花,也是这么脆弱,水浇多要蔫,浇少要枯,土硬不行软也不行。
我为这盆花能安稳活到开花,费不少功夫。现在想想也觉得麻烦,也就当时人闲钱多,舍得干这些吃力不讨好的麻烦事。现在再让我这么干,是不可能了。
甄桃晏为此嘲笑我多次,说我这哪是养花,分明是供祖宗。
我那时本来就愁这花,甄桃晏又来落尽下石,气得不行,“我就爱供祖宗!就供!”
甄桃晏见我生气,收手道:“行行,供吧供吧,你供你的花儿祖宗。我们来打个赌怎么样?你养这花到它开花,我就给你造一个花房。这花的开花期在春天吧?算算时间一两个月。”
我好胜心强,甄桃晏又好逗小孩,于是我点头答应,信心满满。
“咳咳。”余锦无意识地咳嗽几声。
我坐起来,伸手去探余锦额头。
昨晚余锦发高烧,离不开人,我索性拉把椅子守在床边。
简直是保姆,我一边洗毛巾,一边想。
回了房间,余锦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倚靠床头,呼吸沉沉。见我进来,也只是轻轻抬眼。
余锦这张脸果然得天独厚,即使浑身病气,脸上顶着两坨高原红,眼下有淤青,也丝毫不受影响,依然精致瑰丽。
太像甄桃晏了,世上竟会有两个如此得天垂怜的人。
“起来干什么。”我走过去,想把他拉下躺着。
余锦摇摇头,哑着嗓子:“躺得难受。”
“嘿,事儿精呢。”我把床对着的窗户关上,“抬抬头,给你敷毛巾。”
余锦顺从地抬头,由我把毛巾敷上。
“不。”余锦干脆利落吐出一个字。
“什么?”
“不是事儿精。”余锦坚决否定。
“可是你这么娇气挑剔,换别人家不要你这样的。”我莫名想逗逗他。
余锦偏过头,手盖在眼睛上,不说话了。
我起身,“哭了?”
余锦不搭理我。
我来劲,掰开余锦的手,真哭了?”
余锦睁眼看我,眼睛里一层水雾晶莹剔透,一滴泪从眼睛中间滑落,留下余痕。美人落泪,楚楚动人。
我的心脏像是被撞了一下,我仿佛看见了我这辈子都不可能看到的甄桃晏掉眼泪的样子。我连忙抽纸给他擦眼泪,一边哄道:“不哭不哭,开玩笑呢。你长这么漂亮,谁看你不喜欢?我开玩笑呢,不哭了。”
“讨厌。”余锦眼泪哗哗流。
我愣住,问他:“什么?”
“讨厌你这么跟我说话。”余锦盯着我,有些梗咽。
我有些愣神,余锦这张脸太具迷惑性,本来是一张漂亮得极具攻击性的脸,,没什么表情的时候,透着一股冷气,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此时眼尾鼻尖通红,哭得梨花带雨,叫人怜惜。尤其是,他跟甄桃晏还有五分相似,太晃我眼了。
我不自觉放缓语气:“我跟你道歉,对不起,好吗?是我不好,不哭了。可是我俩非亲非故,你要我怎么对你呢?我让你叫哥,你也不叫呀。”
余锦抬眼看我,一双眼睛朦朦胧胧的,说出来的话也迷迷糊糊的:“叫哥就好吗。”
“叫哥就好,拿你当亲的好。”对上这样娇黏的小孩,再铁石心肠的人,都要认输。
余锦问的时候特爽快,答的时候又特磨蹭,低头沉默了一会也不见说话。
我耐心十足地等他。
余锦磨磨蹭蹭道:“哥。”
“嗯。”我挑眉,没什么反应。
“哥。”余锦支起身子,像是不放心,又喊了一声,“哥。”
“诶诶,哥在呢,干什么。”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我揭下余锦额头上的毛巾,再去探他额头的温度。
“叫哥就亲。”余锦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对。”我答应得爽快,“当亲的么。”
烧应该是退了,只是还有点余热,想了想,我拿着毛巾要出去。
“干什么。”余锦抓着我的胳膊不肯放。
“骗人。”余锦眼泪又开始往下掉,“你说叫哥就亲的。”
“是啊,没毛病。”我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不知道这小病包是想干什么。
“你为什么跑?”
我要笑出声了,没见过这样的,病了就从少爷变成三岁小孩的,这么没安全感,怕我跑了。
“跑啥?我去给你换毛巾,毛巾敷头上舒不舒服?”我伸手给他擦眼泪,问他。
余锦脸上出现犹豫的神色,还是点了点头。
“那我现在去给你再洗一遍,洗了更舒服。”
余锦挣扎了一下,轻轻放下手,“不骗人。”
“不骗,哥不骗你。”
哄完余三岁,我把毛巾再用水过了一遍,搭在胳膊上,到厨房拿了苹果跟水果刀。
余锦敷了毛巾乖乖坐在床上,眼睛一眨不眨看我削苹果。
“喜欢吃苹果吗。”我问他。
余锦想了想,答:“不太喜欢。”
“那喜欢吃什么?”
余锦再想了想,说:“不知道。”
我被逗笑了:“发烧了怎么脑子都不好使了?回答喜欢吃什么都要想一想,还想不出来。”
我削完苹果,递给了余锦。余锦虽然说不怎么喜欢,但吃还是吃上了,吃相很好看,一小口一小口地啃。
吃完苹果,余锦就乖巧地睡去。
我掖好被角,坐在床边椅子,也觉困意来袭。
……
那盆花最后还是死了。
在一天的清晨,毫无预兆地迅速枯萎,没有解释,没有挽救机会。
我嚎啕大哭,不明白这盆临近春天的花为什么会悄无声息地死在冬末。
不能再撑一撑吗?
不可以再等一等吗?
近在咫尺的春天为什么又如此遥远。
甄桃晏起初看见我鼻涕眼泪糊一脸的狼狈样先是没忍住大笑,笑够了,发现我哭得仍然止不住,才认真想起办法。
她的同情心少得可怜,最泛滥的时候大概就是捡我那个时刻。
“真的很难过啊?”她摸摸脑袋。
我吸溜着鼻涕,无声落泪。
甄桃晏蹲下来,抱着我:“我知道你很细心照顾它了,只是或许它终要死在这个时候。如果你真的很想要花房,我给你弄一个。”
我摇摇头,花房我不在意,或者说我其实根本不知道花房是什么。跟甄桃晏打赌也只是因为不想输面子。
甄桃晏不会哄孩子,哄半天见我死活不松口,也改了个口:“那这样,我们叫人来救花,行不行?”
我眼睛亮了亮,这话触到我心了,问她:“真的能救吗。”
甄桃晏点头,“当然,一盆花嘛,我们叫……叫你凤姐姐来救。”
我满心欢喜,小鸡啄米般点头。
那时候我和白凤君关系还不是很差,我们亲密得如同亲生姐弟一样好,仅此于甄桃晏。甄桃晏捡我回去的时候,我高烧三天,就是白凤君给我看的病,我们也度过了一段很开心的日子。不过她会关照我,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是甄桃晏,否则白凤君怎么会在意一个毫无关系的小孩。
“你带小孩疯了吗???”白凤君满脸不可置信,柳眉横竖,凤眼瞪圆,耳朵上的大红圆环一晃一晃的。
甄桃晏无所谓地摸摸耳朵,“繁繁一直哭,我也不知道怎么哄,你是医生,应该要比我会照顾点儿小孩。”
“你……”白凤君被呛得说不话,而我又那么期待地看着她,她无语,蹲下来,摸摸我的头,“繁繁,你把花先给凤姐姐,然后呢你去睡一觉,睡起来了,凤姐姐就把花治好了。”
我不疑有她,对于白凤君我是相当信任的,她不像甄桃晏那样吊儿郎当,看见我哭不会笑,会想办法解决。可以说,白凤君在我前十年生活中,充当着最可靠的角色。
可我醒来以后,花就不见了,眼泪还要倘。
“诶诶,别哭别哭,这花呢,你听你凤姐姐跟你说。”甄桃晏拉着我坐下。
白凤君无语地瞟了甄桃晏一眼,也坐在我旁边,轻轻道:“繁繁,你听凤姐姐跟你说好不好?这花呢凤姐姐给你治了,但是凤姐姐治到一半,这盆花变成了精灵。”
“什么?”我瞪大眼睛,不可置信。
其实我当年虽然是个小孩,但已经对电视里的公主、奥特曼都不相信了,没那么好骗。只是因为是白凤君,我才信了,但也算重拾了一点我的童心。
“就是…你的花变成了花精灵,飞回它本来的世界里去了。”白凤君说。
我觉得有些难过,难道花王国会比呆在我身边要好吗?我小孩子时期一根直肠通大脑,想什么就问什么出来。
甄桃晏忍不住又笑了起来,“那可不吗?遭你辣手摧花,早早地就跑了。”
白凤君剜了一眼甄桃晏,甄桃晏笑眯眯地捂住了嘴,白凤君又扭头低声哄起我来。
“繁繁,也不是那儿有多好,呆在你身边它也是快乐的,这些昨晚它都跟我说了。可是,它是花精灵呀,那才是它的世界,它陪伴你一段时间了,也总要回家去的对不对?”白凤君极有耐心。
我闭上嘴,没有说话。其实我心里已经被白凤君这套说辞说服了,但是情感上,我并不想把花交出来。
甄桃晏在此时再次出声:“繁繁,这也算你运气好嘛,那么多盆花,就刚好这盆是花精灵,也挺不错的。说不准这花精灵有什么魔法,能保佑你以后养花养草都养好好的呢。”
“真的吗。”甄桃晏一下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可能吧,不然你再养一盆试试?万一这一盆就跟你是同一个世界的呢。”
我想了想,摇摇头:“:不啦,万一再是花精灵,再跑了,我还要伤心,我不要。”
“行,小鬼头挺精的,知道自个儿接受不了,就拒绝,聪明。随我。”甄桃晏得意地冲白凤君扬扬眉。
白凤君翻个白眼,“哼哼”了两声。
我不记坏事,找到了个合适的理由,没两天我就没心没肺地接着开心了。
我那时以为,我所有的苦难,都在八岁的流浪里终结。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