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露华宫,元曦解了厚厚的披风半倚在软榻上,细辛将鎏金铜炉中的火烧得更热些,又将门口的厚锦帘放下,把重新加过银丝碳的手炉递给元曦,竹苓也传了热茶上来,元曦惬意地捧着茶喝了一口,顿时感觉四肢都回暖了。她瞧着两个大宫女打趣道:
“你们俩可真是太贴心了,这要是离了你们我可怎么活哟。”
竹苓得意洋洋:“那可不,奴婢伺候殿下多年,岂是旁人比得的?您说说,上哪儿去找奴婢这么机敏灵活又能说会道的宫女呢,又哪里去找细辛这样温柔谨慎心细如发的宫女呢?”
元曦点着头:“嗯——所以呢?”
“所以说,殿下,您出嫁的时候可不要忘了带上我们呀,否则您该多不习惯。”
“唔——在这儿等着我呢?你这替我考虑得还挺长远啊,这到底是替我着急呢,还是替你自己着急啊?”
竹苓涨红了脸,忙解释道:“奴婢可没有,奴婢就是提前说一说,您可别多想,奴婢一点都不急。”
元曦转着杯子道:“我不急,你也不急,那谁急呢?”
细辛接了一句:“不急着嫁倒是有人急着娶呢,比如谢公子身边的——”
竹苓脸越发红了,急着来捂细辛的嘴:“你今儿个也来编排我,净胡说八道,他急他的,干我何事?”
细辛被捂住了嘴,元曦还笑吟吟地倚在那儿看戏,听了这话问道:“所以你这是承认了他着急咯,哎你别不让她说啊,我还想接着听听呢,这急的人到底是谁啊,抚越呢还是抚宣呢?”
竹苓捂着细辛又不敢放开,只觉脸上烫得像发了热,只能跺着脚嗔怒道:“殿下,您就别取笑奴婢了,这谢公子连个音讯都没有,谁急也不管用啊。”
这话终于让元曦收敛了些,安慰了句:“没事没事,只要人还活着,本宫一定给你把他找出来,亲自替你问问,到底谁急。”
“扑哧——”竹苓没忍住,自己也被逗笑了,细辛脸上却有些迟疑,她看了看元曦,又看看身边的竹苓,心里几番纠结,正打算说出口,殿外却突然有宫人通禀道:“殿下,宜宁公主来了。”
细辛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还是决定再等一等,等眼前这档子事都理清了再说。
元曦听说宜宁来了忙让人将她请进来,又吩咐竹苓上茶。
想到即将下的废后旨意,元曦心里难得起了些愧疚,这愧疚不是对皇后,而是对宜宁。
宜宁与皇后再不亲近,皇后也是她生身母亲,她近日一直拖着不去见宜宁,也是怕宜宁心里不好过。
毕竟宜宁是无辜的,她与皇后的恩怨与宜宁无关。
宜宁公主元柔是皇后所出,按说这嫡出的公主,亲兄长又是太子,宜宁的身份自当尊贵,可偏偏皇后怀着宜宁公主时,满心期待是个皇子,能巩固太子的位子,说不定还能挽回皇上的心,却不料是个女儿,自此便对这个女儿有些冷淡。后来皇后又生了一个公主,借着这个女儿还将元曦赶出了宫,便一直对小女儿视若珍宝,这小公主却福薄,养到三岁时就夭折了。皇后自那以后看到宜宁就想起夭折的小女儿,对这个女儿就更为冷淡,动辄呵斥,衣食住行更是从不上心。皇上眼中又只有永宁一个女儿,别的孩子都不大过问。
宫中人惯会见风使舵,见帝后都不管,便都懈怠起来,幼年的宜宁公主过得连皇后身边得脸的大宫女都不如。
若非有元曦照拂,这位宜宁公主只怕早早就夭折了。
故而宜宁自小就喜欢黏着元曦,也因此,皇后待她越发冷漠,甚至可称得上是仇视。
宜宁进来见元曦半倚着榻,抿着唇笑道:“皇姐好享受,这样冷的天窝在殿里不出门当真是最舒服的。”
元曦拉她坐在身旁,道:“你今年宫中可有什么短缺?内务府可尽心都送到了?”
“皇姐不必担心我,都有的,自你回宫后,谁还敢克扣我的份例。原是早该来看看皇姐的,只是——我实在无颜面来见皇姐,贵妃娘娘仙去,我也无颜去露华宫为她上香,只有每日在自己宫中抄写佛经,祈求贵妃娘娘往生平安了。”宜宁说着低下了头,有些不敢看元曦。
元曦取过热茶塞进她手里,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皇后做的事同你没有关系,我不会怪你,母妃也不会怪你,你看,从前你去露华宫,母妃什么时候薄待过你?多思伤神,你呀,开开心心做公主就好,别的事,都牵连不到你。”
“皇姐,我是不是很没用啊,我劝过母后不要一直针对贵妃娘娘,母后从来不肯听,父皇眼里也只有你,我——”
元曦佯怒道:“今天怎么净胡说?你是大魏嫡出的公主,太子一母同胞的妹妹,是金枝玉叶,也是我的好阿柔。”
“我知道你心里委屈,可是宜宁,这宫里,人人都有不得已,谁又曾好过呢?”
宜宁看着元曦琉璃般剔透的眼,急急解释道:“我知道的,皇姐比我不容易多了,我只是随口一说,并无怨怼皇姐之意。”
“我知道,宜宁,在众人眼里我有父皇疼爱,母妃又宠冠六宫,应当是无双的好命格了,可是光鲜背后,往往都是不能揭开的丑陋啊。如今你看我是鲜花着锦,可等到来日太子登基,焉知今日种种,不会一夕覆灭?”
“皇姐是父皇最宠爱的公主,父皇还特赐了封地,皇兄与你又无深仇大恨,应当不会苛待于你吧。”
元曦看着元柔尚显稚气的脸,想起废后之事,心中不由叹气。
往后和太子的矛盾只会越来越尖锐,她也确实该和元柔好好谈谈了。
“寻常公主自是不必担忧,帝位上坐着的是父是兄都有一世的荣华富贵,可我不同,父皇让我入朝堂、参政事,将我高高捧起,多少天家公主都没有的荣宠,全给了我,你不会当真以为,是因为什么父女情深吧?”
宜宁呐呐道:“难道不是吗?”
元曦苦笑着摇摇头:“他不过,是将我当成了一把刀,肃清朝堂、制衡太子,好让他的皇位,更加稳固。我大概是大魏开国以来,遇刺最多的公主了。宜宁,这天家,是最不讲血脉亲情的地方。”
看出了宜宁眼中的不信,元曦接着道:“父皇若是当真如此宠爱于我,当年我就不会被送出宫。近来朝堂风起云涌,宜宁,你且看着,父皇是如何用我这把刀的。我这几年的种种所为,看似大胆恣意,其实不过是父皇想让我这么做罢了,父皇如今身子不好,他给我的只会越来越多,需要我做的事也会越来越多,毕竟,他要交给太子一个干净的朝堂,自然不能让新皇有所掣肘,至于我——大魏最富庶的封地,不就是父皇给我的补偿吗?”
“倒是还要感谢父皇,看在母妃的颜面上,为我留了条退路,不至于鸟尽弓藏。”
宜宁有些不解,她仔细想了想,突然明白了些什么,试探着问道:“皇姐的意思是,丞相?可皇姐如今不沾政务,父皇就算要肃清党争,治丞相的罪,自有刑部、大理寺,再不济,也还有诸位皇兄,党派之争牵连甚广,怎可让你来做?”
元柔虽久居深宫于政事上单纯了些,却也清楚丞相权赫一时,党羽众多,又是国丈,论理皇姐也该称他一声外祖,若皇帝真起了此心,不管能不能成,皇姐只怕都会成为众矢之的。
父皇竟如此心狠吗?
“宜宁,你看清楚了,这就是帝王宠爱,若说父女之情,那自然是有的,不过那只是爱屋及乌罢了,更多的,是因为利用。”
“他会接我回宫,是要利用我讨好母妃,利用我打压太子,其中有多少是真正因为心疼我?恐怕他自己都不知道。”
她这几年所做之事看似出格,但都没有踩到父皇的底线,所以她从不敢在父皇面前表现出半点对元睿的扶持之意
她也很清楚,一把没有用的刀只会被舍弃,她做的这些也是为了不把自己的命交到别人手中。她如果不愿意做这把刀,也可以只做一个单纯受宠的公主,这样一来她对太子不会造成任何威胁,她绝对能够在皇后手下自保,但是这种自保是暂时的,并且非常危险,但凡父皇先于皇后驾崩,皇后作为嫡母,要拿捏她轻而易举,而到时候一个先帝宠爱但与今上和太后都不合的公主,是没有人会站在她这边的,她不想永远活在皇后的阴影之下委曲求全。
宜宁看着元曦越发心疼:“皇姐,你怎么从来都不告诉我,你一个人担着,也太苦了,要不你走吧,父皇不是给了你封地吗?你马上就去跟父皇说,就说——贵妃娘娘的遗愿就是希望你远离纷争,去封地做个平安公主,父皇那么爱娘娘,他一定会答应的。”
元曦揉了揉宜宁的头,无奈道:“哪有这么容易,我已经身在局中,此时抽身是痴人说梦了,宜宁,这条路,我退不得。”
见宜宁急的简直要哭出来,元曦捏了捏她的脸,宽慰道:“没事,也没有那么严重,至少现在,我是父皇亲封的长公主,位比亲王还有封地,哪里就值得你难过成这样,脸都皱成包子了。倒是你,要好好顾着自己,皇后那边——你要有心理准备,若有人敢为难你,只管告诉皇姐,自有姐姐替你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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