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 40 章

陶然客栈与香云楼仅一街之隔,此刻亦是灯火通明,客商往来络绎不绝。

孙纨派人盯梢那车队动向,实则并无必要。

只因对方行事之张扬,已到了毫不遮掩的地步。

“我家主子有令,如今营州市面粮价,粟米一石作价五两银子。现下我们出双倍,十两一石!有多少,收多少!”

那铁塔般的汉子大马金刀地往堂中一坐,声若洪钟,话语虽粗,却震得满堂皆寂。

去岁年关时,一石粮食不过五钱银,如今已暴涨十倍。

而这十两的价码,更是足足翻了二十倍!

堂下众粮商闻言面面相觑,眼中尽是惊疑不定。

“当真?”

一个胆大的商人上前半步,试探着问道:“我手上可有一千石粮食。”

那铁塔般的汉子尚未开口,身旁的随从已利落上前,躬身应道:“自然作数。请这位爷随我到偏厅立契,我们当场预付五成定金。只是有一条,三日之内,须将粮食全数交到我们手上。”

堂下众粮商尚在犹疑,待那随从当真取出一沓银票时,有眼尖的立刻辨出了票面上的印记。

正是景朝最大的裕兴钱庄,千两面额一张,一沓足有五张。

在场皆是行商之人,真假一眼便知。这可是实实在在的五千两官票,通兑全国,见票即付现银!

按眼下行情,即便从外州调粮,快马加鞭运至营州,算上折损,一石成本至多一两。

此前四两利已引得四方粮商云集,如今这竟是足足翻了十倍的买卖!

霎时间满堂喧哗,那侍从身边立刻围满了急切上前的粮商。

“慌什么!一个个来!”

场面混乱,那汉子扯着嗓子喝道:“咱们银子管够!有多少粮食,尽管运来!”

待到人流终于散去,已是夜半三更。

陶然客栈的掌柜守在门口,点头哈腰地送走最后一位商人,抬手抹了把额上的冷汗。

客栈内这批这群不知身份的客人刚到时,便将一沉甸甸的钱袋掷在他跟前。

打开一看,金光灿灿,几乎闪花了他的眼睛。

被着簇拥踏入客栈那蒙面女子一袭烈烈红衣,勾勒精致的眼线尾梢微扬,眸光流转,尽是秾丽迫人的风华。

只见她手臂漫不经心地一抬,赤金臂钏当啷作响,随行侍从便应命而动,抬着各式箱笼悄无声息地步入,将顶层天字号上房重新布置停当。

这般排场气度,莫说寻常高门,怕是王公贵族也不过如此。

掌柜眼尖,早已认出那些器物陈设俱是北夷风格。联想到近日边关战事,以及他们大肆收购粮草的举动,其中关联,不言自明。

然而,那袋金子实在太过丰厚,这念头也只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便彻底止住,不再多想。

“回姑娘,拢共收上来约莫一万石了。”

那壮汉在蒙面女子跟前,方才外露的凶悍之气尽数收敛,显得格外恭顺老实。

他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云姑娘,小的愚钝……您要买粮,营州市价五两一石也能到手,为啥要搞这么大阵仗,非得出到十两的高价?”

沈卿云闻言,抬眼淡淡瞥了他一下。

那精心描画过的眉眼间,流转着与平日截然不同的锐利与骄矜。

“黄大力。”

她嗓音不高,却透着不容置喙的威严:“我带你来,是让你办事,不是让你来问缘由的。照着吩咐去做便是,事情办妥了,自然短不了你的好处。”

黄大力立刻噤声,不敢再多言。

回想起上次被捉进胡府的情形,他原以为自己这伙人少不了要蹲上几个月大牢。

却没想到,这位沈姑娘竟是个重诺之人,非但放了他们,还将他们收归胡府名下,依旧打理原先的庄子,只是从此做的都是正经买卖。

能安安稳稳地赚钱养家,谁还愿意去过那偷偷摸摸,朝不保夕的日子?

说来也怪,大半年下来,眼前这令他闻风丧胆的女罗刹,竟渐渐让他生出几分真心实意的敬佩来。

“明日继续收,不仅要收,还要加价至二十两。”

将那些签好的契约交还给黄大力,沈卿云吩咐了句:“照样是有多少,收多少。”

“是。”

黄大力应得干脆利落:“小的这就去安排。”

直到他脚步声消失在门外,屋内终于只剩下沈卿云与那位始终静立一旁的侍女。

她抬手轻轻摘下面纱,方才那股刻意维持的,盛气凌人的姿态在顷刻间消散,眉眼间只余下难以掩饰的倦意。

“姑娘。”

那陌生侍女此时才轻声开口,嗓音恢复了原本的清脆柔缓。

竟是青篱的声音。

说实话,在提出这个大胆的计划之前,沈卿云自己也未曾料到,青篱竟有一双如此巧夺天工的手。

她转头望向妆台上的铜镜,眨了眨眼。

镜中那风姿绰约的女子也跟着眨了眨眼。

分明还是自己,却又仿佛不是平日那个自己。

临行前,沈卿云曾悄悄问过青姨,青篱有这么一手本事,何必屈就在她身边做个寻常侍女?岂不是埋没了才华?

青姨却只是摇摇头,笑而不语。

在从辽州赶往营州的颠簸马车里,青篱又仔仔细细、一点一点地将那些技巧教给她。

譬如如何微抬下颌,让一个眼神流转间透出浑然天成的风情。

又该怎么压低喉音,放缓吐息,使原本清澈的嗓音变得喑哑。

甚至连执杯的姿势,走路的步态,都须与从前的她判若两人。

“今日在人前露面,若不是你始终在我身边寸步不离,我恐怕撑不起这场面。”

沈卿云缓了口气,语气真诚:“多谢你。”

“奴婢只是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青篱脸上覆着与肤色无异的柔软面具,乔装得比沈卿云更为彻底。若非她用的是原本的嗓音,沈卿云几乎认不出她来:“姑娘,明日若以二十两一石的高价收粮,会不会过早引起唐家警觉,进而出手阻挠?”

“他疑心又如何?”

沈卿云染着蔻丹的指尖拈起一枚柑橘,慢条斯理地剥开:“粮食终究不在他唐二手里。他能压得住一时,可利字当头,他能压得住这满城粮商的心吗?”

“要是官府那边的人出面呢?”

青篱仍有些担忧:“他们毕竟现在还是同盟。”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沈卿云挑眉冲她笑了笑:“强龙尚且不压地头蛇。只要利益足够大,何愁不能让他们自己先乱起来?”

她说着从椅子上起身,将手中剥好的橘子轻轻塞进青篱手中:“且等着吧。”

青篱默默接过,掰下一瓣送入口中。

酸甜的汁水在唇齿间漫开,稍稍冲散了心头萦绕的不安。

沈卿云在窗边的矮榻坐下。

这里是客栈顶层,浓墨般的夜色里,遥遥望去,香云楼依然灯火辉煌。

依稀间,若有似无的丝竹乐声随风扑面而来,捎带着几缕若有似无的酒香与脂粉气。

她唇边那抹笑意渐渐淡去,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纵然城外早已饿殍遍地,这些高门望族的纵歌宴饮仍然夜以继日,永不停歇。

“停。”

栖兰阁内,唐二白懒懒躺在榻上,眼也未抬,只漫不经心地一摆手:“弹的什么曲子,听得人头疼。”

“是公子不懂欣赏。”

玉兰抱着琵琶,款款从屏风后走出:“此曲名曰昭君怨。”

她云鬓轻挽,只斜簪一支素雅兰簪,身姿袅娜,眉目如画。

虽是淡妆素裹,却自有一番清华气度,宛若空谷幽兰,美得不可方物。

饶是这般容光,唐二白却似视若无睹,只懒懒撩起眼皮瞥她一眼,便又兴致缺缺地阖上双目。

“公子可是倦了?”

玉兰语气似关切,手中却已从容将琵琶置于案上,径自坐下:“栖兰阁从不留客过夜,还请回厢房歇息吧。”

然而,唐二白仍旧舒舒服服地躺着,呼吸渐渐沉缓绵长,竟是真的睡了过去。

不解风情到如此地步,饶是玉兰在香云楼见惯形形色色,也是头一回见识。

她立在原地静默片刻,终是无声一叹。

正欲离开,临去前却又驻足,将案上香炉里燃着的安神香略拨了拨,让那清冽的香气在室内漫得更深,更浓。

推开屋门,外头蒙面的黑衣侍卫依旧如雕塑般静立两侧,寸步不离。

次日,天光大亮。

唐二白醒来时,神思尚有几分恍惚。

自龙泉山庄那次彻头彻尾的败局之后,他便从未有过这样深沉的睡眠,像是连骨缝里都透着一股久违的松快。

塌边,玉兰端着晨起洗漱用具看着他,阴阳怪气道:“公子倒是睡得安稳,白白占了我一夜床铺,害得我连个整觉都没睡成。”

唐二白不耐烦地啧了声,自榻上起了身:“你就不能换个地方睡?”

“我认床。”

玉兰非但不退,反而凑近几分,纤指轻点眼下:“您瞧这乌青,施了多少妆粉都遮不住,还不都是拜公子所赐?”

“你用的那把琵琶,音色终究差了些火候。”

唐二白侧首避开她的亲近,话锋一转:“我早就寻了把更好的,稍后便差人送来。

“公子这般厚赠,倒叫小女子不知如何报答了。”

玉兰直起身,将浸湿的温帕递上前:“既然公子真心喜爱这栖兰阁的床榻,往后便留给公子歇息便是。”

唐二白却是没再接话,只随意拭了把脸,理了理微皱的衣袍,便头也不回地迈步离去。

门外孙纨早已急得团团转,见他出来忙迎上前:“公子,出事了!那帮夷人昨夜以十两一石的价格收了一万多石粮还不够,今早竟直接将价钱抬到了二十两!如今营州城的粮市都乱套了!”

“乱?”

唐二白轻哂一声,眼底却无半分波澜:“让他们抛。有多少抛多少,我倒要看看,这群人究竟有多大的胃口,能吞下整个营州的粮仓?”

沈卿云自然吞得下。

第三日破晓,她将粮价直接抬到了三十两一石。

此价一出,如冷水泼入滚油,整个营州城顿时一片哗然,彻底沸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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