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怀至今,念念不忘。
当这句话被战战兢兢的掌柜转述至天字房内时,沈卿云闻言,竟是极轻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里的寒意,惊得跟前正汇报事情的黄大力浑身一颤,险些从凳子上翻落下去。
虽然他早已不似当初那般畏惧她,但在这瞬间,他似乎又回到那个寒夜。
那张染着鲜血,煞气盈天的苍白面容,与眼前这张明艳脸庞骤然重叠。
然而骇人的气息转瞬即逝,不过须臾间,沈卿云已恢复如常,语调温和如初:“你先出去吧,该如何办,先前都已交代清楚了。”
“是。”
黄大力如蒙大赦,忙不迭躬身退下。
就在黄大力转身离去的同时,青篱的手已轻轻按上沈卿云的肩膀。
掌下的纤瘦肩头绷得死紧,在她的触碰下不受控制地微微一颤。
“我会忍住的。”
沈卿云声音低得几乎消散在空气里:“眼下局面对我们有利……不该因为仇恨而乱了方寸。”
“大局为重,姑娘清楚就好。”
青篱应道,随即转身:“我引他上来。”
唐二白独自一人缓步登楼。
纱帘微垂,帘后隐约可见一道窈窕身影。
那女子一袭烈烈红衣,面纱半掩,正倚在案前,慢条斯理地剥着一颗葡萄。
晶莹的果肉在她染着蔻丹的指尖若隐若现,衬得那双手愈发白皙如玉,纤巧得不染俗尘。
他并未止步,径直抬手掀帘而入,在她对面从容落座,眼神戏谑:“沈卿云,许久不见,你倒是摆出好大的阵仗。”
沈卿云将剥好的葡萄轻轻放入琉璃盏中,拾起素帕,垂眸细细擦拭指尖沾染的汁水:“唐二公子执意相见,不知所为何事?”
“在营州城布下如此大局,背后倚仗的,恐怕不止胡家一门吧?”
唐二白手中玉骨折扇轻抬,不偏不倚压住她垂落案角的帕梢,语带玩味:“让我猜猜,可是那位大殿下?”
他微微倾身逼近,声音压低几分:“你这又是何苦?为了旁人,将自己生生卷入这滩浑水。须知这局中多少人想抽身而退,尚不可得。”
“既然心生动摇,何不早些离去?”
沈卿云指间素帕倏然垂落,隔着帕子,忽而攥住他那未展开的折扇:“我倒有个一了百了的脱身法子,唐二公子可愿一试?”
那语调依旧平缓,字句间凛冽的杀意,却已再难遮掩。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唐二白的目光掠过她染着蔻丹的指尖,轻笑了声:“好个心狠的女子……可怜我那九弟,被父亲活活杖毙之时,还念着你的名字。”
他清晰地感到,玉扇另一端传来的力道几不可察地一颤。
“那又如何?”
沈卿云的嗓音冷得刺骨,近乎不近人情:“我早已和他一刀两断,是生是死,与我何干?”
“可惜,你没有亲眼见到。”
唐二白却浑不在意她的冷语,兀自说了下去:“你离开龙泉山庄那日,他已被父亲打得只剩最后一口气。听闻你要走,竟挣扎着从榻上爬起,只想见你最后一面。”
“你当时……回了他一句什么来着?”
他说到此处,像是忽然记起什么极荒唐的事,竟笑出声来;“将你从前与我心,付与他人可……哈哈哈,可笑,太可笑了!”
“唐九霄为你违抗父命,赌上一切。就因听见你这句话,在回蜀州的船上,连那最后一口气,也没能撑过去。”
沈卿云骤然松开抵着玉扇的手。
面纱上,那双妆容秾丽的眉眼仍是漠然的,仿佛未被这噩耗触动分毫:“是么?这一切若是真的,那我倒要夸一句死得好,大快人心!省的我再费心寻仇。”
“来而不往非礼也。”
她将盛着葡萄的琉璃碟向他推近半寸:“唐二公子,你既带来这般喜讯,我亦有好消息相赠。”
唐二白未看那碟子,只盯着她:“什么消息?”
“别急啊……”
沈卿云忽然侧首,窗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恰在此时响起,与她刻意拖长的语调完美合拍;“这不就来了么?”
门开,青篱带着一名蒙面侍从现身。
唐二白在见到那侍从的瞬间,瞳孔猛缩。
侍从觑着跟前的外人,不敢言语。
“有什么消息,讲!”
唐二白语气已带上一丝惊怒。
那蒙面侍从噗通跪地,颤声禀告:“回禀公子,孙纨孙大人……一炷香前,在香云楼内遇害了!”
唐二白骤然回首,死死盯着那坐回案后,好整以暇的女人:“你竟敢对朝廷命官下手?”
“唐二公子,说话可要凭证据。”
沈卿云面纱未动,唯有一双缀着金箔的眼尾微扬,似笑非笑:“孙大人遇害之时,二公子不正在这陶然客栈中与我叙旧么?我手下的人忙着收粮尚且不及,再说了……我与他无冤无仇,何必取他性命?”
说着,她指尖拈起一枚葡萄,递至了他跟前轻轻一捏,汁水在指缝间流淌下来:“我若真要动手,第一个要杀的人……也该是你唐二白。”
此时此刻,唐二白眼底那抹惯有的轻慢终于彻底散去。
先前在他眼中不过如蝼蚁般随手可碾的角色,如今竟能与他分庭抗礼,步步为营。
“好,好极了。”
他唇边倏地绽开真切的笑意,先前的倦怠之色一扫而空:“那且看着,鹿死谁手。”
与此同时,营州城,北市。
此地已成流民聚集之所。
这些背井离乡之人,一路逃难而来,沿途历经流匪劫掠,入城时又遭层层盘剥。
原指望在营州寻个糊口的活计,怎料眼下粮市动荡,连寻常百姓家都已买不起米,只能靠着存粮度日,他们更是求生无门。
“求求您……我什么都能做,只要给口吃的……我儿子已经几天没米下肚了……”
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跪在铺子前连连磕头,却被伙计提着笤帚像驱赶秽物般往外撵:“滚远点!别挡着咱们做生意!”
混乱间,那男人被踹了一脚,踉跄跌倒在泥泞的街边。
冷雨淋漓,他浑身污泥,挣扎了半晌,浑身虚软,怎么也爬不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有力的手忽然抓住他的胳膊,将他一把提起,不由分说地拽进旁边窄巷。
那是个面覆黑巾的男子,身形挺拔,双眼隐在阴影中,只觉深不见底。
“多谢大侠救命之恩!”
男人手足无措地连连道谢,半晌又窘迫地低下头:“小人姓方,名从文,读过些书,恩人府上若缺人……”
对方抬手止住他的话,随即从袖中取出一物,随手抛入他怀中。
方从文接住那沉甸甸的布包,入手竟是再熟悉不过的粗布料子。
他心头一跳,忙不迭抖开,里头赫然是先前被城门守卫夺去的银镯子!
不止如此,与镯子一同裹在布中的,还有两锭银光熠熠的官银,在淅沥雨水中折射出冰冷而诱人的光泽。
“想活命,就带着你儿子,出城去寻一支商队。”
“不必知道那是谁,出了城,自然有人会找上你。”
话音未落,方从文只觉眼前黑影一晃,再定睛时,那道身影已如鹞子般轻捷地掠上侧旁屋顶,几个起落便消失在绵密的雨幕之中。
巷中空寂,唯有手中失而复得的银镯与那沉甸甸的官银,真真切切地提醒着他。
方才一切,并非是他饿极濒死前产生的幻觉。
唐九霄借着檐角阴影几个起落,悄然回到香云楼时,楼内已乱作一团。他不动声色地整了整面巾,拂去肩头雨渍,矮身混入唐家蒙面侍卫的队伍里。
“兄弟,你可算回来了!”
一个相熟的侍卫认出他来,急忙凑近低语:“死了个人,二公子刚回来,正大发雷霆呢……”
“有劳兄弟周全。”
唐九霄刻意压哑嗓音,身形微躬:“死的何人?怎会如此?”
“就是平日最爱在二公子跟前献殷勤那位。”
那侍卫摇头叹气:“说来蹊跷,分明一直有人盯着,转眼工夫就……我看那手法,绝非寻常人所为。”
“看来此事不简单。”
唐九霄眼神扫过尸身旁那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官府的仵作来得倒挺快,怎么是个老头子,眼花得都看不清东西了吧……能验出什么来?”
“兄弟有所不知。”
侍卫压低声音:“这位可是从盛京城退下来的,在营州府衙出了名的老仵作,经手的尸首比咱们见过的活人都多……”
话音未落,便见那老仵作踉跄后退两步,失声低呼:“这……这绝无可能!”
“什么意思?”
唐二白在一旁早已不耐,闻言脸色一沉:“究竟验出什么来了?”
“是明镜台!”
老仵作喃喃自语,随即又连连摇头:“不,绝不可能……二十年前,明镜台就该彻底覆灭了才对!”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唐二白眉头紧锁:“什么明镜台?闻所未闻。先生能否把话说个明白?”
老仵作略定心神,缓缓道:“公子年轻,不知二十年前那桩震动江湖朝野的大案,也属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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