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沈卿云已经许久不曾如这般放下一切,在边塞纵马驰骋。风声猎猎,吹动她鬓边碎发,也仿佛吹散了积压在心头许久的阴霾。
她轻夹马腹,那匹通体雪白的骏马便极通人性地慢下步伐,打了个响鼻,乖顺地垂下头。
旁侧,胡野骑着另一匹黑马,见她停下,几乎同时勒紧缰绳。
他并未开口,只是安静地陪在一旁,注视着她被落日余晖镀上一层柔光的侧脸。
“二哥,多谢你。”
沈卿云别过头去,对上他的视线,唇角弯起一抹极浅淡却真实的弧度:“我已经好久没有这般放松过了。”
胡野邀她来此,沈卿云原以为他是有什么要事需避开人言,却不曾想,他只是默默将自己惯常骑乘的那匹温驯白马让给了她,自己另骑一匹黑马。一路纵马,带她来了这片远离营垒,可极目远眺的草场。
“往日我心情不爽时,便会独身一人来这里纵马。”
胡野率先翻身下马,顺手放了缰绳,任由那匹黑马自行踱开去啃食青草。
沈卿云学着他的样子松开手,那匹白马却不肯离去,反而凑近前来,鼻子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肩胛,似是在讨要什么。
沈卿云忽地想起什么,从随身衣袋里摸出一小袋用油纸裹住的糖块。
“你这马儿鼻子好灵。”
她不由失笑,眉眼舒展开来,剥开油纸,将那糖块托在掌心送到它嘴边:“我常备着一包糖,原先是用来哄人乖乖喝药的,今天倒是便宜它了。”
“吉光通人性,且聪明得很。”
胡野靠近一步,抚了抚白马光滑如缎的鬃毛:“它能辨善恶忠奸,曾有夷人细作潜入军营,意图在马料中下毒,是它率先嘶鸣踏蹄,惊动了卫兵。”
他顿了顿,眼神悄悄落在沈卿云专注的脸上:“故而,并非谁喂的东西,它都肯吃。”
“看来,我是好人了。”
马儿在她掌心舔舐,带来一阵微痒。
吉光吃到糖块,耳朵倏地竖立起来,眼睛瞪得溜圆,竟露出一副如同尝到人间至味般的惊讶神情。
沈卿云止不住地笑起来,侧头看向胡野,眸中光华流转:“二哥,你看见它表情了么?当真是通人性的模样,可爱极了!”
夕阳恰好落进她眼底,碎成一片亮晶晶的光点,清澈而生动。
胡野凝视着她罕见的,全然放松的笑颜,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也随之毫无保留地开怀笑起来,语气笃定而温柔:“是,我看见了。”
他声音低沉,带着笑意,目光却未曾从她脸上移开:“可爱极了。”
见她如此开心,他便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
这大概,便是最纯粹简单的欢喜。
直至两人并肩,看着西边残阳渐落,将天际染成一片壮丽的绯红。
胡野迟迟不曾开口,心中千回百转的言辞堵在喉间,竟是沈卿云侧过脸,率先打破了这片酝酿着某种情绪的寂静。
“二哥。”
她的声音很轻,融进风里,却清晰地落入他耳中:“今天特意带我来此处,应当不止是为了纵马看景……还有别的话,要同我说吧。”
是了。她如此聪慧通透,又岂会察觉不到他那些心思?
胡野在心中叹了口气,正欲将那些反复斟酌的话语坦然相告,却被她接下来轻柔却坚定的话语截住了话头。
“但在你说那些话之前。”
沈卿云微微歪头,托着腮,目光落在远处沉入地平线的落日上:“二哥,容我先说一句。”
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最恰当的措辞,才继续道:“窥一斑而未见全貌。现在片面所闻,待到将背后隐情尽数和盘托出,或许,便会有截然不同的想法了。”
胡野的性子直率坦荡,心思几乎全写在脸上,藏不住半点事。
这段时日,莫说是许郎中,便是营中不少粗豪的将士,大约也瞧出了几分他待她的不同。她又如何能察觉不出?
平心而论,他当真极好。
他的克制,他的尊重,眼中那份毫不掩饰的真挚情意……这一切,都是她从未在唐九霄身上感受到的,属于一位年轻郎君的,诚恳而坦然的倾慕。
可偏偏,她早已受不起这些。
兄长的深重恩情与殒身之痛在前,对唐九霄那不死不休的深沉恨意在后。
这两座巨山压在她的肩头,也沉沉地压在她的心上,再无半分余地容纳风月之情。
她纵使……纵使当真有片刻心动,然而在这样错误的时刻,遇到一个正确的人,这段刚刚萌芽便注定无法生长的情意,从根子上,便是错的。
然而,沈卿云的劝阻,落在胡野耳中,却是另一番意味。
她原来早已看穿了自己先前的隐瞒。
可她却如此善解人意。
只因这层窗户纸一旦捅破,最后这点面上的情分,也将荡然无存。
他垂下眼,神情是抑制不住的失落:“我明白了。”
眼睁睁望着眼前郎君的神情从希冀转为黯然,沈卿云静默良久,终是一句安慰也未说出口。
她心里明白,当下情形,说什么都是徒然。
情意一事最忌拖泥带水,既知无果,不如早些婉拒,也免得他日后陷得更深。
直至天边最后一抹绯红渐渐被夜色吞没。
胡野方才缓过神来似的,起身去牵马:“该回营了。”
见他神情如常,沈卿云缓了口气,若无其事地笑道:“是,二哥,我们回去吧。”
一黑一白两匹马,踏着渐浓的夜色并辔而行。
临近营区时,又极为默契地分头离去。
胡野往大营方向,沈卿云则转向另一处营地。
终究是各有各的路。
纵然一时同行,总要各奔东西。
秋去冬至,年关将近,辽州城的上空却笼着一层无形的阴翳。
风波起于盛京。
龙椅上的那位天子年事已高,沉疴难愈,近来愈发痴迷丹鼎之术,日日服食丹药,妄图延年益寿。
两月前,宫里突然颁下圣旨,命各州府举荐能人异士入宫侍奉,进献长生之法。
圣旨一出,引得江湖骗子闻风而动,妄想一夜登天,纷纷毛遂自荐,进宫面圣。
结果不出三日,皆成裹尸布一卷,从角门拖出弃于乱葬岗。
遭此蒙骗,龙颜盛怒,竟派遣心腹镇抚司缇骑亲赴各州。
名为寻访,实则缉拿。
于是缇骑所到之处,闹得鸡犬不宁,人心惶惶。
“你如何看?”
胡太姑婆呷了一口刚奉上的药茶,缓声问道。
沈卿云端坐下首,闻言轻叹:“垂死挣扎,这位陛下,对朝堂局势早已有心无力,如今只能用这种手段来立威了。”
“崔贵妃坐镇后宫,崔丞相把持前朝。眼下的盛京城,崔家可谓一手遮天。”
胡太姑婆亦是叹道:“这夺嫡之争,在许多人眼中已是定局。大皇子纵有贤名,终究势单力薄,难有作为。”
“但只要圣上尚在,他们就无法名正言顺地夺权篡位。”
沈卿云分析道:“陛下如今的举动,何尝不是在向朝野表明,他的病尚有转机?倘若真能寻得灵药,令龙体康复,眼下崔家独大的局面,未必不能打破。”
胡太姑婆掀起耷拉的眼皮睨她一眼,唇角含着些许笑意:“哦?云儿,宫中的御医是何等人物?没有真才实学岂能进得了太医署?听你这语气,莫非自觉医术能胜过他们?”
“晚辈岂敢托大。”
沈卿云声音轻缓,却字字清晰:“只是陛下所求,本非寻常医理,而是长生之道。”
“百年前,辽州胡氏的太祖宗,正是他于圣祖皇帝微末时算卦推演,断言其身负天命。这般能窥测天机的高人,不正应对了而今陛下所求么?”
话音未落,胡太姑婆手中的茶盏重重砸在案上,深褐色的茶水泼溅而出,在桌面上晕开一片狼藉。
空气骤然凝固。
令人窒息的寂静里,沈卿云只听得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你想让谁进宫?”
胡太姑婆的声音发寒:“是让我这半截身子入土的老骨头去,还是让阿霁那尚未及笄的孩子去?”
沈卿云心下重重一窒。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这位老祖宗的眼睛。
沈卿云没有辩解,径直起身,毫不犹豫地屈膝跪倒在老人面前,仰起头:“老祖宗,胡家需要送进宫去的能人异士,未必……一定要是胡家人。”
“先前是如何教导你的?”
胡太姑婆紧紧盯着她,眼底怒意翻涌:“谁准你以身为饵,逞匹夫之勇,去行那以卵击石之事?”
“你可知盛京城如今是何等龙潭虎穴?才执掌明镜台几日,便以为能将手伸进皇宫内院?沈卿云,你未免太过狂妄!”
“陛下龙体至多再撑两三年。”
沈卿云咬紧唇,目光灼灼:“老祖宗,若再徐徐图之,我们要等到何时?眼下正是借力打力的绝佳时机!”
“我欲借当今圣上之力,破的便是崔家之势!”
“好,好……”
胡太姑婆扶着案桌,竟低低笑了起来:“人心不足蛇吞象,你可曾想过,若一步踏错,葬送的是什么?是整个辽州胡氏满门的性命!”
她倏然敛去笑意,朝外扬声道:“来人,送云姑娘去祠堂面壁思过。什么时候脑子清醒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祠堂里,长明灯的火光摇曳不定,将牌位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沈卿云跪在蒲团上,脊背挺得笔直。青姨静立在她身后,唇瓣几度微启,终是化作一声轻叹。
“是我想岔了。”
寂静中,沈卿云先开了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只想着借势破局,却忘了考量后果,是我不够周全。”
青姨却道:“姑娘,老祖宗教您的,您终究还未全然悟透。”
沈卿云低声喃喃,像在问自己,又像在寻求答案:“借力打力……这路子,当真走不通么?”
“姑娘再想想罢。”
青姨不再多言,躬身一礼,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厚重的门扉在她身后合拢,隔绝了外间最后的光线。
当脚步声远去,沈卿云才缓缓抬起头。目光掠过一排排肃穆的牌位,最终定格在角落里那个熟悉的名字上。
已是一年光景了。
时光荏苒,她却依旧在原地徘徊。
想杀的人还在逍遥,想做的事依旧渺茫。
那条她拼尽全力也要走通的路,此刻望去,竟比这祠堂最深处的黑暗还要漫长,看不到尽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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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 4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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