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卿云头回遇上这般难缠的长辈。
三言两语间,自己那些深藏的心思仿佛都被对方看了个透彻。
所幸崔时雪不过是一时兴起,另有要务在身。
几个回合的机锋往来,二人算是体面作别。
临行前,那位夫人自腕间褪下一只翡翠镯子。
碧色澄澈如水,在日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华。
“韶华正好,合该好生妆点。”
崔时雪的目光深深注视着沈卿云苍白的面容,将镯子不由分说地套进她纤细的腕骨:“总有一日你会明白,这世间万物皆是虚妄。”
“唯有自己,最值得珍重相待。”
那抹碧色衬着素白衣袖,竟似雪地里生出的一抹春痕。
直至沈卿云离开厅堂,崔时雪身侧那位始终沉默的俊秀少年才轻声开口:“夫人可是从这姑娘身上……窥见了故人影子?”
“西竹啊,你这双眼总是这般毒。”
崔时雪嘉许地抚过他手背。
少年生得清雅如竹,谈吐从容,若非始终伴于她身边不离左右,任谁见了,都会以为这是哪家书香门第的公子。
“全仗夫人悉心栽培。”
西竹含笑躬身,稳稳托起她的手臂,姿态恭敬,却不卑微。
二人穿过曲折回廊,月洞门连着月洞门,渐渐行至钱庄后院的另一处厅堂。
这段意外相逢,似乎搅动了这位盛京第一贵妇沉寂多年的心湖。
西竹敏锐地察觉到她气息的变化,适时保持着沉默。
他早前便有听闻,这位如今高踞云端,受圣上亲封的荣国夫人,在少女时期也曾为一人放下过身段,不顾一切地追逐。
厅堂内早已布置妥当。
墙角白玉香炉里苏合香氤氲出熟悉的甜香,箱笼整齐堆叠,案头账册旁搁着今岁的礼单。
侍从奉茶后便悄无声息地退下,留下满室寂静。
崔时雪倚在铺着金线蟒纹锦垫的圈椅里,指尖掠过清单上密密麻麻的数字。
那些足以令人瞠目的数目,却未在她眉间染上半分喜色。
“刚入冬,族里那些老家伙又要去京郊环园温泉避寒。”
她合上账册,染着朱砂的指甲在案几上叩出轻响:“年年拆东墙补西墙,养着这群人,倒像是养了一窝怎么都喂不饱的吞金兽。”
“夫人辛苦。”
西竹垂眸斟茶,白雾氤氲了他俊雅的眉眼。
崔家这座金玉堆砌的琼楼,内里早已被蛀空梁柱。
但他知晓,这些事无论如何都轮不到自己置喙。
“自母亲去后,父亲又不管这些庶务,哪知供养这些族老要多费多少心血。”
崔时雪接过茶盏,眉宇间难得露出倦色:“但凡短了他们半分用度,立时便能闹得鸡犬不宁。”
“幸好蜀州今年贡礼来得及时,多少能暂解这些燃眉之急。”
她轻啜一口香茗,朱唇勾起嘲弄的弧度:“西竹,别看我满身荣华,实则早就把自己也卖了个干净。”
西竹垂眸不语。
他何尝不知,纵使蜀州唐家富可敌国,在崔氏这等累世公卿面前终究低了一头。
这场姻缘,自始至终,从来都是权与钱的**交换。
崔家需要唐家的财力支撑,唐家则谋图崔家的通天阶梯。
片刻,他似是生出了些感触,极轻地喃喃:“如此说来,所谓钟鸣鼎食的高门世家,与待价而沽的品墨坊似乎也无不同?无非是价码更高些罢了。”
话音未落,一记耳光已携风落下!
“大胆!”
崔时雪厉喝,眸中凝起寒霜。
“西竹失言。”
西竹顾不得脸上火辣辣的疼痛,当即俯身下跪,额头触地:“求夫人责罚!”
崔时雪的视线落在他微颤的背脊上,眼神复杂地变幻,冷声道:“西竹,我看你是被宠昏了头!别忘了自己的出身,更别忘了是谁将你从品墨坊里捞出来的,要不是我,你早该烂在那个地方了!”
“奴不敢忘。”
西竹额间冒出冷汗,急急膝行几步,衣袍下摆在地面拖出凌乱褶皱,双手紧紧攥住她的裙裾:“求夫人开恩!”
“没有下次了。”
崔时雪冷笑了声,手指捏住他的下颌,尖利的指甲陷进皮肉:“否则,便把你送回去。”
回去。
短短两个字,刺得西竹浑身剧颤,面上血色霎时褪尽。
他怎会忘记?在成为崔夫人的男宠之前,自己在品墨坊都经历过如何刻骨铭心的折辱。
似他这般曾出身清白,却一朝沦落泥沼的俊秀少年,最得那些口味特殊的大人青睐。
当崔时雪以为会听到更多哀告时,却见那少年猛地挣脱她的手,踉跄扑向茶案边。
他抓起那柄用来撬茶饼的银制茶针,尖端死死抵住咽喉。
那种困兽般的眼神,竟让久居高位的贵妇心头一颤。
“若是……若是你执意要送我回去。”
他连敬称都忘了,声音碎得不成调:“不如将我的尸首扔回那个地方!”
尖锐的茶针在喉间压出深凹,崔时雪终于变了脸色:“住手!”
“横竖在你们眼里……”
西竹惨笑,腕间猛然发力:“我这样卑贱的蝼蚁……”
话音未毕,那尖端骤然向下一刺!
“西竹!”
鲜血顺着银针蜿蜒而下,在她惊惶的瞳孔里映出一道刺目的红。
崔时雪脸上神情复杂变幻,下意识地按住心口,似乎有什么激烈的情绪要冲破胸臆间那多年筑起的高墙。
也顾不上那伤口深浅,她踉跄上前按住他渗血的脖颈,朝门外失声呼喊:“来人!快请郎中来!快!”
片刻骚动后,门扉轻启。提着药箱步入的,竟是去而复返的,因着匆匆赶来,呼吸有些急促的沈卿云。
她尚未离开钱庄,还在与掌柜吩咐些事,便见得有仆从匆匆而来,似是院内发生了什么急诊,需得请郎中来处理。
她本就是医者,跟前既有伤患,便没有什么置之不理的道理。
不料踏入室内,见到的竟是崔时雪与那俊秀侍从这般情形。
“得罪。”
沈卿云深深吸了口气,轻轻拨开贵妇染血的手,待看清伤口时却微微一怔。
原以为是多严重的伤势,不过是指节长的皮肉伤,血珠正从不深不浅的伤口处缓缓渗出。
她抬眸看了眼面色苍白那侍从,又瞥向失态的崔时雪,心下多了几分探究。
取出纱布和药瓶,语气平淡:“创口不深,敷些金疮药便可。”
崔时雪这才敛起失态,用绢帕慢条斯理擦拭染血的指尖,强自恢复往日的从容:“有劳姑娘。”
沈卿云利落地包扎好伤口,始终垂眸避开二人间暗流涌动,只别首似是身体不适般低咳了两声,哑声嘱咐道:“近日饮食宜清淡,忌酒腥,伤口结痂前莫要沾水,否则,恐怕会留下疤痕。”
西竹已恢复平静,苍白的脸上却凝着化不开的哀戚,目光如沾露的蛛丝般缠绕在贵妇身上。
“姑娘是个聪明人。”
崔时雪扫过少年湿润的眼角,转向沈卿云时已戴上雍容面具:“知道什么该看,什么该忘。”
“夫人多虑了。”
沈卿云并未落入话术陷阱,平静回道:“您掌中权柄足以定我生死,我又何必自寻死路?”
崔时雪眼底终于掠过一丝真实的欣赏。
“不错。”
她意有所指:“很清醒嘛,保持这份清醒,方能在宫墙内活得长久。”
闻言,沈卿云悬着的心略放下三分。
短短数语,她已窥见一线生机,至少在与崔家正面冲突之前,那位深宫里的贵妃应当不会轻举妄动。
毕竟,任谁见了她这副病骨支离的模样,哪有人会相信她当真胆大包天要与崔家作对?
暮色降临时,崔府内灯火通明如昼。
崔时雪指尖划过账册上猩红的朱批,妆容精致的脸庞渐渐凝霜。
原以为这个冬天府上最大的开销是送族老去温泉山庄避寒,此刻才惊觉。
这群蠹虫年节从账房支取的银钱财物,竟比去岁整整翻了一倍!
“贪得无厌……一个年节,居然要挥霍这么多钱!”
她脸色难看,霍地重重阖上了账册:“这群老家伙,真当我是能点石成金的神仙不成?”
可这些族老偏偏动不得。
三皇子来日能否登临大宝,还需借重这些老辈的声势。
崔时雪揉着刺痛的太阳穴,只觉得头皮被发髻坠得生疼。
“夫人息怒。”
西竹适时奉上参茶:“先喝口茶提提神。”
就着他的手饮了半盏,崔时雪忽然卸了力,朝软榻上靠去,抚上他裹着纱布的脖颈,嗓音疲倦:“西竹,别再给我添乱了,眼下我真分不出心思来应付你。”
“是。”
西竹顺从地俯身,鸦羽般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再也不敢任性了。”
崔时雪笑了笑,指腹掠过他颊侧:“今日可吓着我了,还疼么?”
西竹轻吻她的手指:“疼的……不是这里。”
“是这里?”
崔时雪将手探进衣襟按在他心口,感受到掌下急促的心跳:“白日里是我说重了,不该提送你回去的话。可你这心思啊……”
她指尖微微用力,戳了戳那片光裸的肌肤:“未免太过僭越,也就是我,若换了别的主子,你早没命了。”
西竹眼底掠过一丝涟漪。他没想到这位向来高傲的夫人竟会向他解释。
“但你要记住分寸。”
她忽然凑近在他唇上落下一吻,语气却骤然转冷:“别因我待你宽容,就忘了自己的本分。”
“……是。”
少年喉间溢出的应答轻得像叹息,仿佛正竭力压抑着某种刻骨铭心的痛楚。
崔时雪摇了摇头,伸手将他揽入怀中,指尖在他颤抖的背脊上轻轻抚过:“不说了……我怎会真舍得将你送回去?”
她比谁都清楚这少年在品墨坊经历过怎样的噩梦。
在家族倾覆前,西竹也曾是国子监里芝兰玉树的小郎君。
直到一纸贬谪令下,这株青竹被硬生生折断了根茎。
那般清绝的容貌成了原罪,有心人舍不得让他随家族流放苦寒之地,一纸奴契,抹去了他的姓氏,尚不碍人事的小公子成了品墨坊里的小倌。
初遇那日纯属意外。
她正百无聊赖地挑选着新献上的少年郎,总觉得满园男色皆不入眼。
忽听得厅外传来凄厉哀嚎,一个浑身是伤的身影踉跄闯入席间,如受惊的幼鹿般滚到她裙边。
发丝被龟公粗暴揪住拖行时,少年突然抬头。
那双黑白分明的清冽眼眸猛地撞进她心里。
太像了。
像极了她少女时期追逐过的那双眼睛。
“我要他。”
三个字轻飘飘落下。
从此之后,品墨坊少了名小倌,荣国夫人身边多了位叫西竹的新宠。
只可惜,案头事务未毕,远未到耽于声色的时辰。
崔时雪不过逗弄片刻,便遣他先回房中候着。
西竹依言退出,轻阖屋门。走下汉白玉砌的石阶,正穿过空寂的回廊时,拐角忽地转出一名提灯侍女。
灯光映亮那张面容的刹那,西竹恍惚了一瞬。
“阿玉姐姐。”
他旋即回神,急步上前压低嗓音:“怎敢贸然来此?可是明镜台……出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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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第 6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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