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二更时分,厢房内却依旧灯火通明。
厚密的西番莲波斯毯、鎏金漆画屏风、香影纱帘幕,连床帷束帘的铜钩都换作了白玉钩。满目琳琅,处处透着精心布置的奢靡。
唐九霄立于这片华彩之中,心下却罕见地浮起一丝踌躇。
钱庄内外遍布唐家的眼线,午后崔夫人与她说的每一句话,都一字不落地传到了他耳中。
一切分明正朝着他期望的方向推进,可他仍感到一种无端的畏惧。
眼前种种,好似指间流沙,越是紧握,越止不住地消逝。
门扉轻响。
他抬眸望去,一道裹在他宽大氅衣里的身影映入眼帘。烛火摇曳,在她略显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温软的光晕。
唐九霄尚未开口,她已快步上前,如同过往无数次那样,带着那抹他再熟悉不过的笑意,轻轻撞入他怀中。
“晦之。”
伴随氅衣落地,清苦的药香随她柔软的嗓音一同漫入他襟怀。沈卿云没有丝毫迂回,径直开口:“方才,我去见了崔大人。”
这分明是她惯用的刻意示好。
却依然让他紧绷的心弦,不自知地松了两分。
“那些脏事,本就不该由你沾手。”
他吁出一口气,温热掌心覆上她微凉的指尖:“你好生歇息便是。”
“这几日没见到你,我很担心。”
感受到他态度有所松动,沈卿云顺势将手指滑入他的指缝,十指相扣,仰头望进他眼底:“我说过的,唐九霄,我不希望你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她清晰地感受到他指节僵硬了一瞬。
而后被更紧地反握住,攥得她指骨生疼。
那句熟悉的话落入耳畔的一刹那,唐九霄心里竟涌起一种近乎绝望的无力。
他甚至觉得,哪怕下一刻她从袖中抽出匕首,径直刺入他的胸膛。
他也认了。
“我从不是依附你而生的女子。”
沈卿云的声音再度响起,是恰到好处的关切:“如今你既已布好棋局,我自然也想助你一臂之力。”
她在试探他的诚意,也在丈量他的底线。
明知是个圈套,唐九霄却不得不依她讲出实情:“这几日忙着查一件腌臜事,不告诉你,是怕污了你的耳朵。”
沈卿云眸光微动,沉吟片刻,忽而轻声问道:“可是莳花馆?”
莳花馆与品墨坊,皆是盛京城里声名在外的销金窟。
她之所以格外留意,是因为近日坊间悄然流传着一则诡谲传闻。
莳花馆里闹鬼。
怪就怪在,那声响并非出现在夜深人静之时,而是总在黎明前后,一夜笙歌散尽,晨光初露时分。
从那座因曾死人而被木板封死的院落深处,隐约飘出似哭似笑的呜咽,断断续续,搅得留宿的恩客与馆中姑娘心绪不宁,难以安枕。
“看来,你也在留意此事?”
唐九霄恍然,坦然向她说出其中原委:“早在三个月前,我奉命查江南道税银亏空时,发现一桩怪事。”
“两州近两年盘查的百姓失踪户籍异常增多,也正是因此,明明风调雨顺,历年账面上的税收却是一年比一年少。”
“顺藤摸瓜查下去,所有线索竟都指向盛京。”
“略人略卖可是十恶不赦的死罪!”
沈卿云霎时明悟,只觉通体生寒:“能进莳花馆的,按律不皆应是登记在册的罪臣家眷?如此胆大包天的瞒天过海,背后是谁在庇护?”
唐九霄微一点头,答道:“不用猜了,阿云,正是你想的那般。”
崔家。
沈卿云早知崔家有些见不得光的营生,否则如何维持那般奢靡无度的用度。可她万万没想到,他们竟敢染指这等丧尽天良的勾当。
“可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啊……”
她怔怔抬眸,嗓音轻颤:“都是清清白白的良家子,就这般……被逼良为娼么?”
“这世道远比你想的要毫无底线。”
唐九霄抚过她耳垂,叹了口气:“我觉得你从前那样就很好,有些事,你本不必知道得如此清楚,只会脏了你的耳朵。”
沈卿云定定望向他:“你既已查了这么久,可是掌握了确凿罪证?”
“是,人证物证齐全。”
唐九霄看穿她的意图,却摇了摇头:“但时机未到,你该明白,这等杀招既出,必要一击毙命,容不得对方半分喘息。”
沈卿云何尝不明白。
她这些时日的隐忍周旋,不也正是为了将这盘棋下到最后?
可每多等一日,便意味着更多无辜之人要在黑暗中煎熬。
崔家如今正如日中天,即便将这些铁证呈至大理寺,恐怕也会被悄然压下,最终石沉大海。
更甚者,对方若察觉风声,定会毫不犹豫地毁尸灭迹。
她齿关紧咬,思绪飞转。
焦虑如蚁啮心,正当煎熬难忍时,一只温热的手却轻轻覆上了她的双眼。
“你该歇息了。”
唐九霄的声音里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思虑过甚,最是伤身。别忘了……你如今不止是一个人。”
他掌心温热,不着痕迹地滑落,在她腰间轻轻一带,指尖若有似无地抚过她小腹。
沈卿云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
戏既开场,便没有中途露怯的道理。
她默然垂眸,片刻后似是卸了力道,指尖轻轻攀上他肩头,声音低柔:“你说得对。”
“不必忧心,我总归是与你一道的。”
唐九霄松开手,转而将她稳稳抱起,似是察觉到她眉间未散的迟疑,又缓声补了一句:“我应承你,不会再像龙泉山庄那时,事事都将你蒙在鼓里。”
夜烛将他身影投在屏风上,晃晃悠悠,如同此刻她悬着的心。
她依偎在他怀中,听着那沉稳的心跳,眼底却清凌凌映着那晃动的烛火。
静默在两人之间蔓延许久,她终于轻声开口:“这件案子,是大殿下吩咐你去查的,对么?”
“早在龙泉山庄,你将那块令牌还给他时,便已决意站在他那边了……是不是?”
唐九霄抚着她长发的手微微一顿。
昏黄光线下,他垂眸看她,唇边似有若无地牵起一丝弧度:“你都猜到了。”
沈卿云几乎要被他这轻描淡写的承认逼得笑出声来。
原来如此。
辽州那场将她推入绝境,步步惊心的算计,根源并非什么朝堂大局。
从头到尾,都只是为了成就他唐九霄一人的私心。
唐九霄自始至终,何曾将她视作一完整的人?
不过是枚推波助澜的棋子,是掌中可随意拿捏的物事,是索取情意与温存的物件。
此刻所有的退让与妥协,皆系着一条无形的锁链。
无非是要她心甘情愿地困于他方寸之间,永世不得挣脱。
沈卿云忽然失去了所有争辩的气力,不再看他,而是将脸深深埋入他怀中,借这个依偎的动作掩去脸上所有情绪。
“大殿下已拿了苏杭两州的遣使。”
她嗓音平静,仿佛只是在商量一件寻常事:“若将此案与税银亏空并案审理,即便是崔氏,也难逃这场清算。”
“那边审不出什么,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抄没几户家产,填补户部亏空罢了。”
唐九霄却是断然否决了她的提议:“这件事我查了那么长时间,除开莳花馆这条线外,其余蛛丝马迹皆被抹得干干净净。能揪出来的,不过是几颗无关紧要的弃子。退一万步讲,即便并案审理,也不过伤其皮毛。”
沈卿云自他怀中抬起眼,正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眸光。
“你早知大殿下在做无用功?”
“怎算无用?至少他头疼的亏空能填上了。”
唐九霄指尖仍缠绕着她一缕发丝,动作轻柔,言语却锐利:“何况眼下局面也有你一份功劳,若非你那日掀开爆炸案,将视线引向景昭,莳花馆这条线也不会如此轻易落在我手中。”
沈卿云凝视着近在咫尺的容颜,神思有一瞬的恍惚。
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划过心头,照亮了眼前重重迷雾。
真是精妙的算计。
无论最终是大殿下得势,还是三殿下胜出,唐家早已将筹码暗中分散押注,总能立于不败之地。
至于唐九霄为何如此不遗余力地推动此事……崔氏若倒,空出的巨大权力与利益真空,他自然能分得最大的一杯羹。
她的脊背忽而窜起阵阵寒意。
倘若崔家真的倾覆,已在大殿下阵营中占据要位的唐九霄,岂非正好顺势而上,取代崔家昔日的地位?
那样一个精于算计,冷酷无情的家族,若真的把持了朝政,难道会比现在崔家当权更好吗?
她究竟在做什么?
是在铲除一个毒瘤,还是在为另一头可能更凶猛的虎豹铺路?
她此刻的挣扎算计,甚至可能付出的代价,到头来,究竟有何意义?
“阿云,箭已离弦,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
唐九霄的目光锁住她,不容她有半分闪躲:“眼下你唯一要做,也必须要做到的,便是无论如何,保住御座上那位的性命。”
“陛下活得越久,崔氏露出的破绽就越多,我们的胜算……才越大。”
一阵窒息般的压迫感倏地攫住了她。
沈卿云深深吸气,再抬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沉静:“我会尽力。”
是了,既已执子入局,便再没有犹豫的资格。
任何一丝动摇都是致命的软弱,毁掉的不仅是自己,更是胡太姑婆执掌明镜台二十多年的苦心经营,是那些藏在暗处,与她同路而行的人的身家性命。
即便她忧心崔氏倒台后未必见得清明,可大殿下的仁厚德望并非虚名,而眼下这腐朽不堪的朝局,更是真真切切亟待破除的沉疴。
岂能因惧怕拨云后未必见日,就容这漫漫长夜永远笼罩天地?
路是她选的,便只能走下去。
走到黑,走到亮,走到再无阴霾可蔽日的尽头。
开始疯狂挠头,下次一定不设计这么多权谋元素了!!有点卡文,尽量日更吧555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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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第 6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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