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光往简阳的方向走去,认真地听着建议,只往大路里走。说是大路,其实也不过两三步之宽,况且被雪遮得严实,需得好好辨认一番才可。
路上也的确藏有危险——在经过某片树林的时候,席光见到了一具冻尸。
冻尸被雪掩埋着,席光刚一走过,它便从雪里窜了出来,抓住席光的脚踝就要啃,其胸腔空了一大片,心脏早已沦为了雪怪口中物。
它可能是被冻死的,可能是被饿死的,也可能是被雪怪害死的,席光正认真思索着究竟是哪一种死法,便见它的嘴还没靠近,手却先摔了下去,失去了残留的所有力气。
席光眨了眨眼,将它重新埋回了雪中。
她手里拿着那张泛黄的路观图,循着指示走了许久,走过一座木桥,一片荒林,又翻过一座矮山,最后来到了纸上标记着“无眠山”的地方。
抬头望去,只见一座高峰屹立在前,尽是雪色。山脚密密匝匝遍布冰树,山腰缠着一条云雾,半遮不遮,而山顶被更凝重的云团直接掩盖不见。此峰险极,如刀削斧砍,触目皆是绝壁。乱石嶙峋,又显得格外狰狞。
“走到了无眠山底,便往上去,待到一路口,见到块长得像狼头的巨石,不要往左,也不要往右,就朝着巨石方向,绕过巨石,在它之后藏着一道山缝,钻进山缝里,你会慢慢走进山神洞内,山神洞打通了无眠山,顺着洞道一直往前走,不出两个时辰,就能走出山神洞,这时再下山,很快便能看到简阳城了。”
席光依言径直往山上奔去。遇到所说的狼头巨石后,绕过它,果真在那背后见到了一道窄窄的缝隙,不过肩宽而已。席光侧身慢慢往里走,越是进得深,就越是觉得暗,且所向之处不见一点光亮,令人看了心生退意。
席光一开始本也有些犹豫,可转念一想,继续往前,便是山神洞。洞中遇到的若是山神,那神不会害她;若是遇到的是人,活人应当会更怕她这个死人;若是不幸遇上雪怪了,大不了再战一场,孰胜孰败也未定。
思及此,便心生出一股勇气,攥着拳头就进去了。
进到洞中,迎面吹来一阵冷风,风中带有一种奇特的味道,有冰雪的清新,也混着淡淡的陈旧的**气息。席光靠在洞壁边,抬袖遮了遮。
比起来处的窄缝,山神洞显然要大上许多,几乎可容四五人并肩同行。等风过后,席光摘下包袱,从里面摸出了那盏名为“赛月”的灯。
将灯点上,果真见银火烁动,灯光如清白月光照在山壁上,席光看到无数冰凌垂挂,冰上反着光,随着她向前走动,银光也跟着慢慢向下滑,最后积在了冰尖处,化作了一小小光珠。
她一路向前,除了一些长相奇怪的石头,并没有遇上什么。这山洞似乎与世隔绝,一片安静,倒让席光觉着自己如同走在了地宫的暗道上。
大概走了一个多时辰,席光开始发觉了有些不对——比起刚进来时冷爽的风,此刻扑在脸上的这阵风却是多了一份湿气。
湿气?
她停下脚步,凝神静听,并未听到任何暗河流动的声音。又抬起手摸向山壁,先是冰冷的触感传入掌心,再一辨认,果然隐约地摸到了些许湿意。
席光目光上移,却见头上一片干净,不见了那些垂挂的冰凌,再看地面,也突兀地变得有些潮湿了。
这分明是极其奇怪的,同一条洞道,走得平坦,不朝上,也不向下;洞宽相近,没拓宽,也没缩窄。而前半程与后半程却判然不同。若不是洞中神灵有意为之,那便是洞头两边冷暖大大有别了。
可仔细思索,狄道那头暴风雪将至,自然是气温骤降,寒气卷席。简阳不受侵扰,怎么也不会变得与狄道一样。如此一来便真有可能。
席光不再多想,稳了稳手上的灯,继续朝着前方走去。再走一阵后,终于在洞道尽头见到了一点光亮,很小,米粒一般。
走出洞口,席光将灯收了,放眼望去——洞外的世界依旧一片晃眼的白,而在山脚下,丛林之间开出了一座城,一道沟谷深长险恶,将城分成了两半。
城中坐落着片片木屋木楼,顶上铺着雪,排得整整齐齐,数道炊烟却不合规矩地乱起,被风一吹,缠在了一块儿。
而在城外,一条冰河蜿蜒曲折,擦过护林,与众楼屋隔空相望。
远处东南一角,高高一黑柱直耸云霄,上有一座小型黑塔,塔有三层,飞檐翘角,顶上有一珠。这珠子尤其奇特,一时变白,一时变黑,不知何故。
四个檐角下则分别垂有一个三角形状的东西,静止不动,席光同样也不知这是何物。
这时,一个小小的黑影闯进了视野之中,它扑动着双翅,冲破雪帘,一闪而过,施施然落在了那座黑塔的一个翘角上。
席光微微一怔——模样很熟悉,同样浑圆的身体,乌黑的毛羽,掉了的白眉横在两眼之间——她决定先称之为“掉眉翁”。
刚停没多久,只见“掉眉翁”再次展翅,绕着怪珠子飞了一圈后,俯冲向下,径直奔向了地面,隐入了某间木屋。
席光又不自觉地想起了那张榜文。她几乎可以确定,这黑鸟应当就是报信的飞鸟,而眼前的这怪塔、怪珠,以及怪东西,必定与那所谓的中方羽州有关。
风吹来一阵雪雾,一切都被藏了起来,席光感到有些冷,决定先下山。
雪山之上,下山路要比上山难走一些,路滑,道且高,两边尽是垂下的白坡,坡上不过几棵长得脆弱的冰树。若是不慎摔落,只怕直摔山底,生死未明。席光捧着一颗狂跳的心,走得异常谨慎。
好不容易走过险段,走到山脚,便见入城处,树丛之间还长有一棵高高树,几乎是鹤立鸡群般,显得异常稀奇。而在这树上,还挂着一个奇怪的东西,远远看去,就像是一个羊头。羊头的两耳向下,两角挂树,没有眼,下巴尖尖收起。
上似还覆有羊毛,再走到跟前一看,那分明是如毛发的冰晶。这羊头像,也是一个冰像。
——不知这羊头像为何会出现在这。
但也由不得席光多想了,因为简阳城门口已经有人发现了她,站在城门石墙上把鼓一敲,把嗓一开,像只晨晓打鸣的公鸡,直问:“来者何人?来自何处?因何在此?”
这一路走来久不闻人声,突然这么一叫,席光被吓了好大一跳,险些脚底一滑,慌忙定了定神,回道:“在下席光,从狄道来,狄道暴风雪将至,特地赶到此处避难。”
又听那人问:“只你一人?”
席光回说:“只我一人。”
“去把门口左边的火把移去右边。”
闻言,席光才发觉身前不远的城门左侧处,有一个乌黑的铁架,铁架上一支火把烧得正旺。而在城门右侧,也立着一个相同的铁架,上面却是空空如也。
为何要将左边火把移去右边,她大概能猜出来些。因这狄道暴雪,能生出许多雪怪,狡猾的雪怪可化成人,混进躲灾避难的人群中,溜入简阳城内。若被它们得了逞,那城中必定少不了一番混乱。而城墙砌得高,约高两丈,守城的士兵离得远,入城的人站得也不近,并不一定能清楚看到那双眼里的血色。
幸而雪怪怕火,以火把一试究竟,不失为一种好方法。
于是席光几步向前,乖乖地举起左边火把,移到了右边的铁架上。
却不料这仍未完,士兵又高声叫道:“我有一问,你自思索来答:城南有一樵夫,每日砍得三担柴,去往市集上卖,每担柴卖二十文钱,试问——该樵夫每日可得几多钱?”
席光略一思忖,答道:“四十文钱。”
“三担柴为何只卖得四十文钱?”
“柴卖两担,得四十文;自留一担,拿回家烧。”
士兵面不改色,仍不放过,接着又问:“我还有一问——仍是这名樵夫,将柴担回家之后,背着家中老婆,拿了半担去到隔壁家,给了邻居美妇,美妇欣然收下,转头却告知了他老婆。他老婆怒火滔天,取了墙上柴刀,当头对他就是一劈,樵夫匆匆躲过,逃到邻居家,要找美妇理论,可不料门一打开,却是美妇丈夫,丈夫同样气极,也举着一把刀迎面砍来。樵夫心急如焚,躲无可躲,慌乱之下,竟纵身一跃跳进了河内——”
“试问:那半担柴,邻居美妇还给他老婆了吗?”
席光正认真听着,一字一句记下,脑中混沌尚未开,听到句末,却是直接傻了眼:“啊,啊?”
席光:“……”
还了吗?
告是告知了——可还没还,她又该从何得知?!
城墙上的士兵一脸严肃,不像是有玩笑之意。
席光眉头紧锁,想了又想,思绪乱作一团,怎么也理不顺,最终只能作罢,把头一低,老实回答:“……我不知道。”
话音刚落,却听见一阵鼓响如雷,墙上的士兵扬起头颅,高声报道:“城门——开!”
席光:“?”
怎么就开了!!!
她眼睁睁地看着面前原先紧闭的城门裂开一道缝,徐徐展开,里面露出一队士兵,正交头接耳,时不时比手画脚,不知在说些什么。
为首的见到她,示意她进到城内,指着队尾一个士兵吩咐道:“卫德,将这位席姑娘带去北城安置区,与章老告知一声,让他把住处吃食安排妥了,另外去取些常用物,给姑娘送去屋里,无事了再回来。”
被唤作“卫德”的士兵闻言断了闲话,跨步出列。他长着一张疏朗挺秀的脸,左边眼下有一颗小小的红痣。身高七尺出头。似乎很怕冷,银甲底下塞着几层棉袄,穿得明显要比旁边的士兵要厚一些,走路时像是被这堆衣服拥簇着向前,看上去好不滑稽。
他对席光说:“姑娘,跟我来吧。”
话刚说完,他便朝里走了几大步,与席光拉开了更远的距离。席光不明所以,点点头跟上了。
她跟着卫德往城中走去。刚穿过一个门洞,席光便又见到了另一扇城门——方才经过的是外侧城门,设为拱卫之用,而前方这扇为主城门,墙面更宽,墙身更厚,城上建有楼。
外城门与主城门之间通过两道城墙相连,四面围合形成一方形空地。席光走入空地里,见城墙上火盆中明火冲起数道,另架放着若干火器、火炮,均指向空地方向。一是以居高临下晓观全局之势,二是当以集中火力围歼犯城之敌,巧用“瓮中捉鳖”之技。
城墙上、城楼中也驻守着若干士兵,不经意般瞥下目光,只是同席光方才所见一样,这些士兵并不严肃,彼此开怀畅谈着,有的高兴极了,甚至笑弯了腰,手猛拍墙面。
席光正困惑着,听到卫德开了口:“席姑娘,这地底下埋着不少厉害的火坑,你跟着我,小心些走,不然要是掉进去,那可就麻烦了。”
席光收回目光,应了一声“好”,刚要朝他靠近,这人却像是背后长了眼,应激般地连跳开好几步:“安全距离!保持安全距离!”
察觉自己有些失态,卫德清了清嗓子,道:“那,那个……跟着我就好,不必离我这么近。”
安全距离?席光有些疑惑了,什么安全距离?她一不杀他,二不害他,为何眼前的这位士兵却视她如同洪水猛兽?
席光看向自己,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裳。
卫德领着她来到主城门前,城墙上探出一位士兵,向下打量着,眉开眼笑,问:“这便是刚刚白不浪捉弄的那位小姑娘?”
捉弄?
却见卫德以手扶额,无奈地点了点头。
城墙上的士兵笑得更加欢乐了,对席光道:“姑娘,你方才在进城门见到我们老大时,就应当告上白不浪一状,说他滥用职权,没事找事,非得让他被罚去安置区盖房子才好!”
席光又觉着匪夷所思了。
告状?
卫德佯装不耐烦地摆手道:“少废话了,快开门!”
“你?你让我少废话?大白天的,真是见鬼了。”话虽这么说,那位士兵却笑意不减,回头擂鼓一阵,高喊一声:“城门——开!”
这一声令下之后,紧闭的主城门也被打了开来,卫德带着她穿过长长的门洞,见她满脸疑惑,挠挠后脑,边走边解释:“其实……原先盘问到那樵夫的柴卖得几多钱时,就应当结束了的,谁答出来了,谁就能入城门。”
席光疑惑地睁大了眼。
“后来多出来的那第三个问题,是你见到的那一位,也就是白不浪——他瞎编的。”
席光:“……”
她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要瞎编?”
卫德无奈地摇头,耸肩道:“谁也不知,可能,是因为觉得好玩吧?”
席光:“……”
哪里就好玩了!
他们走上一座吊桥,卫德道:“还请姑娘见谅。不过这事说来也稀奇,白不浪原先并不是这样的。”
见席光投来好奇的目光,卫德继续解释:“他之前性子孤僻,不常与人交流,实在闷得可以,连我都不愿意上前搭话。可自从不久前简阳降下暴雪之后,不知怎地,性子突然就变了。其实,你并不是第一个被他捉弄的人。”
在这一段话中,席光敏锐地捞获到某个句段:“简阳不久前也下了暴雪吗?”
卫德点头道:“嗯,对,差不多,半月前下的……其实也不能算是什么大暴雪,‘恶’等罢了。自那之后雪就降得少了,天气也暖和了些。”
“就在前几日,中方羽州的流官从简阳城撤走了,他们一走,大家都轻松了不少。那些天白不浪一直站在城墙上被盯着,动都不敢动,这一会儿突然没人盯了,我猜可能是他适应不过,脑子一时被刺激到了,谁知道呢——姑娘小心看路。”
席光闻言低头看去,才发觉吊桥底下是一道沟渠。渠中装着的不是水,厚厚冰层之下,是某种黑色的东西,像稠固的油。
她刚要问这是什么,忽然见卫德站在桥下停住了脚步,于是席光也停住了脚步。
又见卫德转过身,猝不及防从腰间掏出了一把短刀,仅掌长,刀刃锋利,闪着雪光。
席光呼吸一顿,不自觉捏紧了袖口。
他微垂着头,两掌相合,站成规矩的姿势,声音低沉,口中念念有词,不知所云。忽地抬头,刀锋一转,顿时破风声响起,“嗖嗖”两道,像划开布帛,猛地撕拉开来。
席光忙不迭地后退了好几步。
见她此状,卫德一怔,眉头微松,露出歉意的表情,忙将短刀收起,敛在身后,道:“抱歉,吓到你了?”
席光勉强笑了下:“……这是,在做什么?”
卫德变得有些难以为情起来,挠挠头,道:“姑娘足涉远路,风雪不避,想必定是邪气挂身,两肩负重,那什么,我先替你……先破破煞。”
席光:“……”
可恶(╯▔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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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孤烟仍有一线牵(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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