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初明,晨曦染上陈府屋檐,却未有稍许垂怜紧紧绑在柱子上的女孩。
她又有两日未进食了,此时已有些双眼昏花,但她仍然梗着脖子,不愿表现出一点支撑不住的可怜样。
“左右是个下贱胚子,饿老实了才好!”陈嬷嬷晨起打水路过,对着女孩冷笑道。
女孩恶狠狠地瞪她一眼,又换来那嬷嬷上前使劲一拧,细小的胳膊顿时又多了一块青紫,女孩愣是咬牙忍痛一句不出声。
自从她被吴管家骗进来,已过了三四个月。
起初,作为无父无母的乞儿,她本以为这个衣着打扮不太寻常的男人是为了收养她,于是她兴高采烈为自己取了名字,宋连。
可惜到了陈府,吴管家才原形毕露。
“这个太瘦了些。”陈嬷嬷拽着她四下打量,像摆弄一个物件。
“你瞧瞧这脸蛋,送给陈老太爷还不记着你的好,一口饭就喂活了。”吴管家用手掐着她的脸,嗤嗤地□□着。
宋连一口咬上吴管家的手,直让那人痛的嗷嗷叫,竟差点生生咬下一块肉来,没有刀,牙齿就是最利的武器。
那陈嬷嬷招呼过来一群小厮将宋连捆住扔进屋内。
“这几天别叫她吃饭!”吴管家攥住受伤的手气急败坏。
于是她成了陈府十余个“小童娘”中的一个,只等着日后被进献给陈老太爷。
冥思苦想的名字无人在意,看管她们的陈嬷嬷只会一口一个“小贱蹄子”、“狗崽子”地叫。
宋连扭动了一下已经有些僵硬的脖子,她的双手被反绑在柱子上——昨晚她用这手狠狠甩向了陈嬷嬷,腿也早就蜷麻,口中干渴不已。
日头渐渐高升,府外传来了敲锣打鼓的欢庆声,宋连远远望去,只看见四方的陈府上空也飘扬着喜庆的红绸,接着,她又听见了山呼海啸的欢呼声,激情高昂的奏乐声。
广平侯大战蚩蛮,胜利凯旋,班师回朝了。
但这对于宋连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陈老太爷每逢佳节喜事,总要借着这个由头让陈嬷嬷从“小童娘”中进献一二。
宋连有些急了。她绝不能成为一摊被折磨受辱后软绵绵的尸体。
但她自打来了这里,不是没有试图反抗逃跑过,已经成为陈嬷嬷眼中的刺头。只是她太饿了,身体虚弱无力,又早早引起陈嬷嬷的警惕,一切反抗都成了徒劳。
宋连垂下眼睛,细细琢磨着。
或许,这次她该换个策略,背水一战。左右早死晚死也是躲不过,不如放手一搏,她定了主意。
晚上陈嬷嬷路过她时,宋连拼命高喊:“我要吃饭!”声音嘶哑不堪,喉咙因为干涩使劲又变得更加疼痛。
陈嬷嬷奇怪地睨了宋连一眼,“哟,今个儿知道讨饭吃了,那明个还要不要扇我巴掌啊。”
眼见她脚步不停,宋连急忙出声喊住:“只要你给我饭!我不逃了!哪怕下一次捉我过去。”
陈嬷嬷这才停下,颇有些讶异,随即一想,不过是个毛还没长齐的孩子,大概是饿疯了。
哪有人能在如此情境下仍不屈服的,更何况,她今年至多不过八岁。
宋连见陈嬷嬷似乎有些犹疑,心中顿时喜悦,有门儿。只要她能吃饱了饭,凭她的灵敏,尚可一搏。
在宋连还是乞丐时,她便发现自己眼睛尤为特别,视物清晰不说,视动物更是一绝,再快再细微的动作,她都能立刻捕捉。
“算你这次识相。”陈嬷嬷拿来把剪子割开了绳,宋连双手顿时卸了力,酸疼难言,几乎失了直觉。
陈嬷嬷扔来一碗面,不过是清水上撒了些盐粒子。
待到胳膊缓过来些,宋连小心翼翼地扭动了几下肩颈,迫不及待地狼吞虎咽起来。不过一会,她拖着僵硬的腿又走上前去。
“我还要。”
“没完没了了你。”陈嬷嬷嫌弃地甩着手驱逐她。
“既要送出去,脸上身上就这样干瘪?”宋连用力扯了两下自己的脸颊,只是久久营养不良,她的皮肤似是紧紧贴着骨头。
陈嬷嬷恶狠狠地又给她扣了一碗糙米。
*
老实了一周,吃饱喝足又许久没挨打的宋连今天早上醒来时,自觉身上已多了不少力气,精气神也好多了。
她扒着窗户往外瞅去,远远地看见了陈嬷嬷喜气洋洋地捧着一件桃色的衣服走过来。
“哼!今个儿可是你的好日子,自己穿上,也别让我给你费劲儿!”陈嬷嬷将衣服扔到自己身上,还有些幸灾乐祸的笑。
这一天终于还是到来了,不成功便成仁。
宋连强忍住了心中不适,套上了那件暴露艳俗的衣服,屈辱在这一刻强烈地涌上心头。
只要出了这扇门……
“今个儿倒是乖觉,”陈嬷嬷抱着胳膊看着笑话,“到了主子床榻上也别忘了这周吃的饭,使些力气出来啊。”
宋连几乎快要无法忍耐这些浑话,她闷声下了塌,提腿强作镇定地朝门外走去。
刚出了这扇小门,她拔腿便朝着府外的方向跑去!
“嘿!你这小贱蹄子!来人啊快来人!”陈嬷嬷在身后边追边高喊。
吴管家堵住了前路,他又拿起了那根鞭子。
这次不同,面对吴管家挥下的鞭子,电光火石间的动作在她看来却犹如缓慢的定格。
她躲过了,躲过一鞭又躲过另一鞭,甚至还接住了飞快甩下的鞭子让吴管家吃了个狗啃泥。
越来越多的男人围住了她,她依然灵活地飞快逃窜着。
在宋连眼中,那些人的动作无比清晰,刚有抬手的预兆她便疯狂朝另一边冲去,像个滑不溜手的泥鳅,纵是这么多人围着,竟让她冲出一条路来,眼瞧着就要往门口跑去!
“快跑去和老爷说!”吴管家急匆匆向一个小厮命令道,小厮拔腿就跑。
她的眼睛一向敏锐,如今又有了力气,眼看就要冲出府了!
终于,终于!
从树上猛然张开一张大网,顷刻间笼罩住宋连全身,黑压压地盖上了她的眼睛,府外平静宁和的景象又消失了。
再睁眼,宋连被人押着跪在了陈府前厅。
*
这是宋连第一次进入陈府前厅,她身上挂着的浮夸成熟的衣衫,也早在刚才激烈的撕扯中变成几条衣不蔽体的破布,露出身上大大小小的旧伤。
青紫色的瘀伤是陈嬷嬷掐的,腿上几道新鲜的血痕是吴管家抽的,手上一道青白不均的勒痕,是刚刚被大网罩住之后捆上的绳子勒的。
宋连高昂着头,不知羞也不知怕,一双眼睛亮的吓人,只要男人有任何举动,她都会立刻暴起。
那男人不过中年,保养良好,应当是陈府的主人,陈老爷。
陈老爷走上前来,掐着她的脸,对着她仔细端详,目光来回扫视,宋连恶狠狠地瞪向他。
“告诉我你如何有这般能耐,叫那些人竟拿你没办法。”
宋连不语,她还没摸清楚陈老爷究竟何意。
“若你真有些能耐,我允你不去做这小童娘。”陈老爷继续加码。
宋连狐疑地望向他,看他似乎并没有殴打她的迹象,才斟酌再三后吐露出了眼睛的事情。
不多时来了一位府里的先生,又是飞快旋转青瓷碗底让宋连辨认其中绘了什么图案,又是猛地飞袖扬针让宋连好一番躲避。
最后那先生面向陈老爷,双手行礼道:“是个能进缄默司的苗子。”
待陈老爷挥手叫那先生退下,又重新坐回了主位,宋连瞧着他脸上似有些喜色,不免有些好奇。
“算你有好运,从现在起,你是陈府二少爷,陈科。”
宋连惊愕地看向陈老爷,等着他下一步解释。
“不当,死。当不好,也是死。陈家自有办法不被你拖累,可别跟我耍心机,”主座上的陈老爷带着威压,眯缝着一条眼,像条伺机而动的毒蛇吐着信子。
“三个月后进入缄默司,明白了吗?”
这陡然出现的变化实在出乎了宋连的意料,她不懂缄默司是什么,又是如何突然之间有此巨变。
但她看出来了,她对陈老爷有用。她保住了命,也不用担心去做“小童娘”,可以试探性地提出些要求。
“我要吃面条,放了鸡蛋和佐料的!”宋连很馋陈嬷嬷手中端着的面,落在她们这些人手里的,只会是些清汤寡水,不被饿死就行。
“我要最好的药!”作为陈府少爷,如何能有被殴打的痕迹,这个要求合情合理。
“我要学写字!”她当乞儿时就很好奇,那些让人津津有味的话本里究竟写了什么故事。
陈老爷不欲与这不谙世事的孩童过多纠缠,抬腿就向外走去。
宋连一把攥住他的裤脚,“你答应我!我就去那个捡什么馍的地方去!”
“叫下人进来给你收拾一下!你现在是少爷,像什么样!”陈老爷拽开她的手,又嫌弃地赶忙拍拍衣角。
这就是应了。宋连听得出来。
她想要活命,这便是唯一的出路,这条路神奇而又突然地砸在她的前方,她别无可选。
但比起送到陈老太爷手中被挫磨折辱,这倒也是万幸了。
下人鱼贯而入,服侍宋连去刚收拾出来的厢房里住下,又迎着她去隔壁浴室沐浴更衣。
宋连也从下人们的话中梳理出了一些信息。
陈科胎中不足,足不出户,甚少见人,与她年纪相仿。她需要女扮男装,顶替身份,进入缄默司。
至于这缄默司,是个独树一帜的特殊部门,直达天听,地位超然。专收奇人异士,天赋异禀之人,陈老爷便是看中了她那双眼睛,想以此进入缄默司,为陈家争光。
三个月后,她就要正式进入缄默司的学堂,在这期间,她必须学会读书写字,礼仪规矩,自然,也要把该收拾的人收拾了。
这事不能操之过急,要让自己手上唯一的筹码发挥作用,就要等自己陈科的身份彻底坐实!
宋连笑了,这是她入陈府后第一次畅快的笑,除了尖利的牙齿,这次她终于有了别的武器。
*
碧波湖上
炎炎夏日,空气凝滞不动,暑气蒸得满庭湘妃竹也失了苍翠,檐角特意挂上的错金风铃此时也蔫儿哒哒地垂着,澄心亭内却犹如隔世,缕缕凉烟从冰桶中满溢而出,白玉盘上摆放着今早刚从岭南加急送来的新鲜荔枝,亭中桌椅皆以石制,触肤生凉。
一位年轻男子懒懒斜坐着,一身淡紫越罗广袖袍,隐约绣着云鹤纹样,稍一抬眼便会有侍女将荔枝剥皮喂入,一旁随从俯在男子耳边说了些什么。
“是真是假,如此喜事,让陈府办个酒宴,派人去看看,”男子又闲闲一指旁边的葡萄,侍女立即递来,他漫不经心衔着果肉,“如今朝中异禀者总共不过数十,且先盯着,若真入了缄默司,倒确实可以一用。”
“是,我会将您的意思传达给陈大人。”随从转身退下。
*
宋连这些日子过得苦极了。
每日睡不足三个时辰,便要起来学习写字和礼仪,从大字不识、粗莽无礼到合乎少爷身份,自是要下苦功夫的。
但宋连也不抱怨,什么样对她有好处,她就拼了命地去干。
于是她每日乖乖抄了一百遍字,又郑重地端站在庭院里两个时辰。
“老爷让我告诉您,七日后府中宴请宾客,庆贺少爷您身体康愈,”陈老爷身边的小厮过来传话。
七日后,世上就没有宋连了,“我是陈科”,女孩喃喃。
陈嬷嬷,吴管家,你们可要好好迎接啊,女孩眼里迸出狼一样的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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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新的命运(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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