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上官剥虾

生人社交互相寒暄其乐融融,熟人组局无需假面轻松自在,唯有半生不熟最难相处。

此刻庭花阁内安安静静,假山上细细流水滴答作响,另一端金丝笼中羽毛斑斓的小雀偶尔啼叫。

也不是第一次同桌吃饭,可阔别多年已将不多的亲近洗涮成空气中弥漫的尴尬。

“晏大人身体可大好了?”宋连先开了口,提起茶壶倒了一杯,推到晏临面前。

“离京休养了不多时日便痊愈了,山清水秀不舍得回来罢了,”晏临眉眼弯弯,“今日我们也算重聚,你们也不是小孩子了,不妨吃些酒?”

此时他倒有些像少时模样了,话也不像金豆子似的不舍得掉,宋连略微放下了些心。

若人还是亲切好相处,最好念及一点些微的旧情,这眼线生活也能开个好头。

“我和大人喝!”蒋明川这时才放开了手脚,神色自然不少,“小科他不喝酒的。”

“滴酒不沾?”晏临偏过头看向宋连,“果酿可以吗?”

蒋明川以为上官劝酒宋连不好拒绝,连忙端起杯子朝晏临探去,“大人和我喝!他酒量忒差,喝不尽兴的。”

晏临收回目光,摇了摇桌旁的铃铛,门外伺候的小厮立刻端上早已备好的酒菜上来,也并不像寻常那般热热闹闹报菜名,想来是许筠蘅用饭的规矩,酒楼里伺候的人都知晓了。

“你们关系真好,”晏临敛起袖子倒了一杯酒,袖管露出的一小节腕骨格外突出,像海底白润的蚌壳。

他瘦了,宋连心想。大考时见到他便如此觉得,那身衣服在他身上萧萧当当。

晏临将酒推给蒋明川,他忙不迭站起身接住。

“我们可是同住一间房十年的关系!”蒋明川扬起笑脸,朝宋连抬抬下巴。

“同住一屋?”晏临眸中闪过一丝诧异,又朝宋连看过来。

“是。”宋连倒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她沏了杯茶和两人碰了碰。

“这样啊,”晏临垂下目光,似乎在专心品酒,“那关系的确很好。”

菜很快便铺满了桌子,小厮轻手轻脚端着托盘退去掩上了门。

点菜亦可观人,许筠蘅点的这一桌子没有什么口味浓重的下酒菜,多是些精巧细致的清淡羹肴。

浓白色的是雪霞羹,上面洒着芙蓉花瓣;青色的是山家三翠,嫩笋为主,辅以枸杞红色点缀;淡黄色的是玲珑牡丹鲊,将鱼肉切片炸至金黄又雕琢成牡丹花瓣的形状;青色盘里盛的是宋连最爱,太湖白虾。

“跟着大人真是大饱口福了,小科看钱紧着呢,他爱吃的白虾都不舍得常点。”见晏临没端着上官的架子,蒋明川话又多了起来。

这遇仙楼的虾的确美味,肉质紧致饱满,味道甜美不寡。只是宋连吃饭很急,总要忍到七八分饱了才闲下手来去剥,遇见同桌是蒋明川还好,总会给宋连留一些,但仍总吃不过瘾。

这次是和上官同吃,宋连拘了些馋虫,等晏临动筷才去夹了些笋丝,毕竟这样的宴席,饭菜反而是其次的。

忽然,宋连盘中放了一只剥了壳的,晶莹剔透的虾,那递过来的手还没收回去,纤长白皙,动作优雅从容,仿佛是在做什么理所当然的事。

宋连讶异抬头,与同样讶异的蒋明川面面相觑,扭头却见晏临慢条斯理地拿着一旁备好的素绢巾擦拭着指尖。

“晏大人,”宋连开口有些踟蹰,“这……”

“明川说你爱吃,”晏临静静注视着宋连,眸光温柔,真像是一个关爱下属、平易近人的好上峰,“见你迟迟不动,以为你不好意思。”

这下宋连倒真的有些局促了,连忙道谢,一场饭的功夫没少再给自己剥虾,一点懒也不躲,吃了十八年以来最多的一次。

晏临见着,不禁含笑,又喝了些酒,脸上气色红润了些。

宋连一眼也未敢往旁边瞧,余光里男子眉若墨画,眸似星点,肤白如冷月,唇红似海棠,几缕乌发随性地从玉簪上垂落,一颦一笑皆是风流,单是坐在那里,便像是画中人。

美色当前,她自知自己没什么抵抗力,于是端端正正坐着剥虾,比之学堂上课还要目不斜视。

她慢慢吃着,少时他便是如此体贴温和,今日剥虾倒也不奇怪,没准还没习惯上官的身份,只把自己当需要照顾的弟弟罢了。

今日一顿饭,晏临比大考时鲜活多了。这是好事。

再出门,弦月当空,点点星子爬上树梢,一辆玄青色的马车停在酒楼门口,一侍卫恭敬立在旁边。

宋连似乎有些印象,这人名唤逍墨,是来接晏临的。

晏临回身朝两人道别:“缄默司见。”

月色下好像更美了。

宋连暗骂自己真没出息,于是放声大喊了句大人慢走,嗓门连蒋明川都压了下去。晏临似乎讶了一瞬,才勾了勾唇,朝她微微点头。

待晏临马车走远,二人一路往回走,蒋明川朗声笑道:“真羡慕你在晏大人手底下做事!”

宋连陪着呵呵笑了两声,实则内心又在想着,早晚得对那张脸免疫,可别误了正事。

*

晏临上了车,等帘子放下,逍墨赶忙给他围上披风,又将手炉放进他怀里,车里镶了暖炉,方才逍墨掐好了时间刚添的柴火,此时烧的正旺,晏临脚下踩着脚炉,热气蒸蒸向上。

等车内都布置好,逍墨用袖子蘸了蘸满脸汗珠,便退出去执辔驾车了。

四月夜,晚风宜人,可惜晏临无从享受,他许久未骑马吹风,清爽怡人的,如今成为了避之不及。

那张面孔萦绕在他眼前,像是海面下一株奇异诡艳的花,花瓣在海水中摇曳舒展,周身形成了一圈幽蓝色的漩涡,咸腥的海水泛起淡淡的香甜,勾着人向下探究。

这花是幻象还是真实,长在何处,有毒无毒?

“逍墨,这世上会有长相完全相同的人吗?”晏临怏怏地枕靠在身侧的茵褥上,从前他车里是不备这些的,但到底今时不同往日,十年了,他也不再想扭着性子为难自己。

这病起初时,他甚至一度难以自制,手里有什么便摔什么,拒绝一切搀扶、照顾,直恨的双目通红,可这恨撒向谁去,他连恨都恨不明白。吐了几次血,人便老实了,卧在床上一句话不说,就那样了无生气地喂什么喝什么。

直到来年又开了春,公孙先生的几句话,令他心中疑窦得了证实,祖父的死的确有异,人才又活了过来。

隔着布帘,逍墨的声音闷闷的。

“大人说的,属下不懂,但,人海泱泱,有类似长相也是有的。”逍墨说话一向谨慎,此时也是斟酌着开了口,晏临不说,他也不会询问为何如此发问。

晏临没再说话,他抱着暖炉合上眼歇息了片刻,恢复了些精神,又在车内融融暖意下发了层虚汗,这才睁开眼。

他从袖口拿出许筠蘅给的册子,不过扫了两眼,立刻坐直了身子。

这当真是一份“大礼”。

*

宋连要着手准备找住处了。

以往缄默司会安排公廨,本身人就不多,干脆大包全揽,宋连也乐得方便。不知今年怎的,可昨晚楚教头传来消息,风宪台那边说还没人住的屋子都要修缮一番,至于什么时候恢复,目前还没个准信。

可后天便要走马上任了!宋连行囊都收拾好就等拎包入住呢。

第二日一大早,宋连便起身准备下山看房。既是要去看房,穿衣打扮她也是思量了许久,既不能太寒碜,叫牙行看轻自己不诚心招待,也不能露富,白白让人宰了。

最后,宋连打算作书生模样,穿一身半旧青袍,但这衣服质地甚好,也好叫人觉得这是个有些底子又很清高拿乔的主儿。

“哇,小科,你这样穿真挺像说书先生口中的俊俏书生,”蒋明川虽有玄武卫的住处,但他爱凑热闹,也要去帮宋连掌眼,此刻正绕着宋连来回打转,止不住的啧啧称奇,“这走在街上,说不定就有姑娘看上你了呢!”

铜镜中的人骨相生的极好,眉眼英气凌厉,又在素衣包裹下混揉了些清俊柔和的气息,肩线收得极为平展利落,更衬得腰身如新竹抽节般劲瘦挺拔。

如远山凝黛,近水含烟,得了天地钟灵的清气。

宋连瞧着,却很不自在。

她不愿意被打量、被端详,甚至无法接受别人对她容貌的一点点关注,赞扬也不行。会让她想起小时候被捏着下巴左看右看,犹如摆弄一个物件时的情形。女子娇容,真的是好事吗?

宋连猛闭了一下眼,将这些都甩到脑后,一把抓住钱袋子,又背上行囊,招呼着蒋明川便快步出门下山了。

*

“年租五十两?!”宋连惊讶地一拍桌子站起来,“你抢钱呢!”

这不过就是一个简单的二进房,地段也一般,以宋连的脚程每日赶去风宪台都要小半个时辰。

欺负人,太欺负人,天理何在啊!

那牙人忙笑着抚住宋连的袖子,“这位公子,您别怒啊,先坐先坐。”

宋连一把拽过自己的袖子,又愤愤坐下,要不是已经跑了一个上午,看的房子不说二十也有一把了,每个的要价都高的离谱,她早就像今日早上那样利索离开了。

“公子你看啊,我们这要价是相当公正的,都是主家定的,这少了一分我可都是要挨耳刮子的,”那牙子眯眼打量着宋连神色,这可不能怪他,谁让这瞧着颇为文秀水灵的书生得罪了人,一早便打点好了,满京城的牙行都要给这位抬价。

宋连一阵急躁,她久在山中,素日是不与市井之事打交道的,明知这要价不对,可是满京城都是这般天价,难道是时节原因?

她自是不会与陈老爷说,时间如此紧张,她身边又只有一个蒋明川。这傻子只会付钱!

“要不还是就早上看的那处吧,地方近,院子也宽敞,你要是钱不够,我给你添。”蒋明川拉着宋连走到一旁。

这话他今天上午说了无数回,甚至还挑挑拣拣,让牙子再带他们去几个更好的房子那看看。反正都那么贵了,还不如住的舒心,休沐了也好让他去宋连那蹭住一番,这就是有钱冤大头的原话。

宋连无语地牙痒痒,又疾走到牙子那恨声说道:“单间什么价!拼廨又什么价!”

这些年陈老爷出手大方,她手里也攒下了些银子,只是钱这好东西可是要花到刀刃上的,左右她能吃苦,随便有个落脚地就成。

那牙人倒是没想到这书生还有这一手,瞧着衣着打扮是个没落世家,竟已到了这般田地,可怜啊,还得罪了人,在京城连个落脚地也难寻。

“单间耳房的话,年租算你二十五两吧。”同情归同情,到底收了人钱,就要给人办事。

“不不不,我们不租耳房!”蒋明川一把扯过宋连,向那牙人连忙摆手。

“昏了头了你,好歹是缄默司的人,”蒋明川在宋连耳边急促说道,“暂时歇在客栈,过几天我得空了再陪你一起瞧瞧,说不定风宪台那边很快就修缮好了。”

今日忙活了大半天,宋连只好作罢,请蒋明川吃了碗面,二人便一同去找客栈,屋漏偏逢连夜雨,几家客栈都说只有今日有空房,问道能否连住都只摆手。

走一步看一步吧,活人还能被尿憋死?宋连暗骂糙话。

*

“你的钱,收好。”

“是是是,大人,”腆着笑脸将那钱袋子往怀里揣的,正是方才引宋连看房的牙人,“这可不能再有一次,小人还指着口碑过活呢。”

“嘴巴闭严。”年轻男子背着一把剑,眼神冷淡,神色肃谨。

等这男子从胡同里走出来,到一马车前坐好,隔着帘子恭敬对里面人道:“大人吩咐的事都办好了。”

“嗯。”晏临淡淡回了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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