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二。
谢府。
昨夜风雪,院中几树红梅开得正烈。虬曲的乌枝上攒着簇簇殷红,风过,枝梢不堪重负般一颤,托在花瓣上的积雪便簌簌滑落,连着几片胭脂色的花瓣,无声跌入覆雪之中。
谢忱川伫在院中,将那最灼目的一枝伸手折下。
六年前,这里曾一片鲜红,血泼溅上廊柱,浸透青砖地缝。
那一日,也是这样的雪,落在滚烫的血上,混成污浊的泥泞。
指尖传来刺痛。
他垂眸,原是梅枝上的细刺不经意间扎入指腹。一滴血珠缓缓沁出,滴在莹白的雪上,浸染出一丝红。
他凝着指尖,寒梅幽香依旧,却压不住从尸山血海里弥漫出的铁锈般的腥气。
这府邸的一草一木,都在无声提醒他,归来,并非为了怀旧。
“报。”男子自庭前回廊而入,行礼道,“将军,府外有一女子说要见您,称是江太师府的三小姐。”
谢忱川微怔,任凭花枝自手中掉落,侧眸:“让她进来。”
澹然居。
府中陈设年久失修,尚有三两名侍从在涤洒除尘。江渺月坐在檀木椅上,接过侍从奉的热茶,吹口气,轻抿。
方才侍从引她入府,她便知自己料的没错,谢忱川不会出席新岁祭祀,也断不会住在宫中,此时只会在这里。
这座曾经威名远扬的镇国大将军府,一亭一阁庄严肃穆,如今端坐其间,却只觉得萧瑟。她未曾见过那场轰动天下的清剿平叛,也深深知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而年仅十四的谢忱川亲眼目睹,又是怎样一番滋味?
良久,门被人推开,涌进一阵寒意。
她抬眼,玄色身影立在门口,自上而下看着她,好一会儿,挑眉道:“有时候太聪明了也不是好事。”
“殿下能把门带上吗,”江渺月瞥一眼他肩头积雪,将茶盏放到案上,“冷。”
谢忱川细眯凤眸,手上并没动作:“皇嫂是想通了?”
“啊啾!”江渺月没理他,淡蓝袖摆遮住口鼻,打了个喷嚏,盯着他。
一副“殿下你再不关门我就要患风寒了”的可怜样。
“......”
几名侍从知趣退下后,谢忱川伸手将门掩上,他走近,轻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皇嫂就不害怕?”
江渺月瞪圆了眼,故作不解:“这有什么?你我叔嫂关系,自是相亲的。”
谢忱川不接她话茬,坐到对面椅子上:“说吧,何事。”
江渺月指尖轻抚过温热盏壁,不再看他,只慢悠悠道:“昨日宫宴,殿下说要助我。我思来想去,总觉得空口无凭,心中难安。”
谢忱川身子向后一靠,倚进椅背,玄袍落雪遇暖融化,洇开深色水痕。
“所以?”
“所以,我今日特来,向殿下讨个凭证。”她终于抬眸,泠泠目光直视他,将方才那点故作娇弱褪得干净,“譬如,殿下为何执意要助我?或者说,在我身上,殿下究竟所图为何?”
谢忱川别开眼,随口道:“若我说,只是一时兴起,或是......见色起意呢?”
江渺月面色不改:“殿下若只是这般浅薄之人,便不会活到今日,更坐不上如今这位子。况且,”
她想到倾国倾城的扶帘黛,微顿,又道:“况且殿下身边不缺绝色,我这般姿容,又怎入得了殿下的眼。”
谢忱川有些意外,瞧她这样说着,眼底却没半分自贬的意思,反而如一柄明镜,同前几次一般,直直地看进他眼里,无悲无喜,无惊无惧。
他倾身向前,复凝视她如水的眸,纵使心里并不赞同她的话,却不否认,手肘支在膝上,声音压得低缓:“那皇嫂觉得,是为什么?”
谢忱川靠得有些近,绯带束起的青丝因前倾而搭几缕在肩前,扫过方才洇湿的地方,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混着寒梅冷香,浸入她鼻息。
一时间,江渺月只觉得动弹不得,正着身子,没避开:“殿下与太子势同水火,扶持我,自然是为了更好地掣肘他。另外......”
谢忱川不置可否,指尖轻轻敲打椅子扶手:“另外?”
她凑近,直到二人鼻尖只隔一寸距离,近得能听得见谢忱川的呼吸声,再将心中猜想大胆托出:“殿下想要的,是看着这座皇城从根子上烂掉。”
“太子是储君,更是皇家的脸面。若他的东宫......先起了家火,在百姓眼里,这治家不严的种子一旦种下,来日谈何治国平天下?”
“于殿下而言,还有什么比这,更能玷污顾家之天下最是看重的体统与声名?”
谢忱川敲击扶手的动作戛然而止。
“呵...”
见他笑,江渺月也不恼,心知自己赌对了八分,便重新坐正,等他下文。
“皇嫂的见识,总能让我刮目相看。”谢忱川自顾自点了点头,说得慢条斯理,每一个字都像是掂量过,“那你可知,与虎谋皮,代价是什么?”
“自然知道。”江渺月迎着他目光,袖中的手微微收紧,“无非是身败名裂,万劫不复。我在太师府是为弃子,入了东宫便是棋子,同样是死路,不过早晚而已。况且,我志不在此。”
“志不在此?”谢忱川意外挑眉。
她道:“为君妇非我心之所向,但愿为殿下臣。”
不等谢忱川回应,她将一直拢在袖中的手伸出,掌心躺着一枚乌木牌,上面刻着一个模糊的“苏”字。
“这是母亲留下的旧物。当年只知母亲身世为永州商户之女,却不知其故居,昨日听闻永州有一苏记漕运,曾声名在外,在八年前没落。殿下如今总揽朝纲,户部与工部的陈年旧档,调阅起来,想必应比我要容易得多。”
她将此物轻轻推至他身侧桌案上:“以表诚意。”
乌木牌在案上划过,留一声刮蹭,在厅内格外清晰。
“好。”谢忱川凤眸瞥过乌木牌,竟应得爽快,侧眸唤道,“衔光。”
湛蓝身影一瞬自门外而入,作揖道:“属下在。”
“即刻去户部,将永州苏家档案一一调取。”谢忱川微顿,又道,“汴京城中若有相关人员,一并查究。”
“是,将军。”
那名被唤作衔光的侍卫退了出去。
谢忱川复而望向她,见她眸中闪过一瞬诧异,他神情倨傲道:“以表诚意。”
至府外,竹语焦急上前搀扶江渺月上马车,她才顿觉手中冷汗已浸透,心悸阵阵。
此行本非十拿九稳,她也不过是壮着胆子赌了一把罢了。
如今事成,竟有一种虚脱般的恍惚。
马车辘辘驶离谢府那条寂静得令人窒息的街巷,融入汴京新岁尚存的几分喧闹中。江渺月靠在车壁上,阖上眼。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与谢忱川合作,无异于踏在刀尖之上,一步走错便是万丈深渊。可也正因他处处行事荒唐,才教她明白何谓不可坐以待毙。
与其被洪流推着走,不如自行掌舵。
而顾砚舟那边,并非她想暗自撕毁交易。无论是宫宴之上,面对她被陷害,他无力维护也好,还是谢忱川光明正大为他安置眼线也罢,都可见此人虽懂得忍字真言,却不见得能作为盟友托付。
局势瞬息万变,自然怪不得她倒戈。
不是没有歉意的,她叹息,事已至此,要怪便怪她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罢。
正思忖间,马车缓缓停下。车夫在外禀道:“三小姐,到府了。”
江渺月收敛心神,扶着竹语的手刚下马车,却见太师府侧门处,潘嬷嬷正候在那里,见她回来,快步上前,脸上堆着惯有的笑意:
“三小姐可算回来了。夫人请您过去一趟,说是宫里柔嫔娘娘赏了些新巧的点心,特意请您也去尝尝。”
江渺月脚步微顿。
江漪柔?她昨日才回宫,今日便特意赏下点心,还指名要她过去?
只怕赏点心不过托辞,念着昨日宫宴之事,借机敲打她才是真。
她面上不显,只淡淡道:“这就来。”
行至裴氏院中,还未进门,便听得里头传来隐隐啜泣,是蓉姨娘。
“.......娘娘在宫中也是不易,如今淳儿还在狱中,定国侯府势大,求夫人看在娘娘的份上,再想想办法......”
“好了,”裴氏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老爷自有主张,你且宽心。柔嫔既赏了东西下来,便是恩典,大年期间,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江渺月适时踏入屋内,敛衽行礼:“夫人。”
屋内,裴氏端坐主位,蓉姨娘坐在下首,眼睛红肿,见她进来,立刻止了哭声,只拿眼偷偷觑她。桌上果然摆着几碟精致的宫制点心。
裴氏目光落在她身上,审视道:“去了何处?今日宫中祭祀,你如今身份不同,不宜在外抛头露面。”
江渺月垂眸,语气平稳:“回夫人,去了城南的书肆,寻几本杂记解闷。年节里府中热闹,反倒觉得有些吵了。”
她答得滴水不漏,裴氏也挑不出错处,只淡淡道:“那便多带些人,免得落了话柄。”
她捏着手帕的手,指了指桌上的点心:“这是柔嫔赏下的,你尝尝。柔嫔记挂着你,特意嘱咐让你也沾沾宫里的喜气,还道改日唤你入宫陪她解闷,也好说些姐妹间的体己话。”
江渺月依言捻起一小块荷花酥,遂一怔。
她这个艳绝京城的庶长姐,可是自小从不曾把她放在眼里的,更何况说什么体己话?
记起以往,比起江晚宁一味的挖苦,江漪柔一向高昂着头,仗着江崇晟的偏宠,眼角眉梢都写着云泥之别。按江漪柔自个儿的话来说,她生来便是要做人上人的,自是与她们这些庸脂俗粉不同。
事实来看,江渺月觉得此言毫不夸张。毕竟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一袭霓裳羽衣舞更是一鸣惊人,汴京城中,无有可与之相较的。
如今,她竟降尊纡贵,记挂起她这个曾嗤之以鼻的妹妹来了?
江渺月暗暗思量其中意味,应道:“是。”
蓉姨娘睨过她,寻了个借口便退下了。神色不掩狠毒,像是不满她不愿在顾砚舟面前为江逸淳求情一事。江渺月只当没看见,咽下口中荷花酥,饮一口茶,正准备走。
“母亲,母亲,祭祀结束了,父亲回来了!”
娇俏身影自庭中跑来,江知浅气喘吁吁,到厅内时,呛得咳嗽了好几声。
“三姐姐竟也在这里!”待她站稳,瞧到江渺月坐在厅内,又忙不迭跑到人面前去,拉起她的手,“三姐姐你的手好冰啊,浅浅给你暖暖。”
江渺月见到她便心中柔和,摇摇头,莞尔一笑,伸手理过她因奔跑而微乱的鬓发。
“姑娘家家,跑来跑去,成何体统?”裴氏斥道,神情却不见威严,反而露出几分柔和,“你是自由散漫惯了,没点规矩,往后嫁出去了可让婆家怎么看待江府嫡女?”
江知浅面上一绯,瘪着嘴嗔道:“母亲......”
裴氏瞧着不对,这丫头平日里谈及此事,只会连忙摆手称不,今日却一反常态了,便问道:“浅儿可是有心上人了?”
“没、没有。”她转过身摆摆手,有些窘迫,“只是...只是父亲方才回来说,池尚书家的六公子过两日要上门给女儿提亲。”
裴氏闻言微顿,仿佛是在衡量此事是否可行。
江渺月却颦了眉。
池尚书家六公子,池清策。早在她溜出府时,便撞见过此人几次探访烟花巷柳之地。未及冠时,就已在城郊养了一宅外室。虽不与人知,但到底逃不过她这双颇爱四处观望的眼。
彼时她且看且走,不过寻个乐子,没想到,他这歹人竟敢肖想她的妹妹。
片刻,裴氏起身道:“去见你父亲,问问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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