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裴乐点清铜板,提着装鸡蛋的篮子和程立一起去大道上等牛车。
大东村不算偏,坐车去镇上也不贵,小孩子一文钱,大人两文,若是拿的东西多,再加一文。
他们两个人坐车花了四文钱。
到镇上接近辰时,镇里人大多刚起,街头巷尾飘着早食的香气。
妇人夫郎们拎着篮子出来买菜,和菜贩你来我往地讲价,好不热闹。
裴乐在街边熟门熟路地找了个空地,把篮子放在地上,对程立道:“你在这里守着,我先去问问价。”
上次卖鸡蛋还是收麦前,那会儿鸡蛋在四文钱一个。
裴乐去了几家卖鸡蛋的摊位,打探回来:“价格没变,还是四文钱一个。”
他把麻布掀开一半,露出鸡蛋,扬声,
“鸡蛋!新鲜的大鸡蛋!”
哥儿声音洪亮,侧脸周正,肤色不算白,但皮肤并不粗糙,总体看着是好看的。
汉子盯着哥儿看不合规矩,因此程立只看了两息便收回视线,转而看街上来往的人、街边的商铺。
他张了张嘴,喊不出声。
裴乐早就料到书生帮不上忙,他一个人叫卖没多久,就有妇人过来询价。
“四文钱一个,市价。”裴乐道。
妇人拿起一个蛋,掂了掂重量:“你这蛋是新鲜的吧。”
“都是这几天才下的新鲜蛋,保准没一个散黄的。”
妇人摸着确实是好蛋,又见他的鸡蛋大,就挑拣了五个。
有了开门红,陆续又有人来买鸡蛋,其中有一些是老客户,买得多,裴乐就送一个小的。
程立一直站在旁边,除了偶尔帮裴乐算价格外,没有发挥任何作用。
他有些尴尬。
裴乐似乎看出来了,趁没人买的时候小声叮嘱他:“有人来的时候你就看着蛋,别让人偷,有些人手脚不干净。”
得了任务,程立郑重点头。
裴乐瞧着白面小书生认真的样子倒是有点好玩,他预备调侃两句,但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就又有人来买鸡蛋。
这回是名老妇人,老妇人头发花白,背也有些佝偻,干枯的手拿起一枚蛋:“小哥儿,这蛋怎么卖。”
“四文一个,市价。”
“太贵了,别的摊子都三文一个,还比你这大。”老妇人撇嘴。
常有人这样讲价,裴乐平静道:“若真有三文的摊子,您只管去他那里买,我这里就是四文一个,不讲价。”
“你这小哥儿还怪狠。”老妇人嘴上这般说,拿着鸡蛋却不肯放下,“你不肯讲价,我也懒得折回去买,这样吧,我买三个你送我一个。”
裴乐直接伸手把鸡蛋抢回来:“我不卖给您,您去别处买吧。”
“哪有你这样连生意都不做的。”老妇又从篮子里拿鸡蛋,这回语气没那么尖酸了,“四文就四文,我买五个。”
她拿起一个又一个鸡蛋,挑挑拣拣半天,终于选够五个大的,装进自己的小篮子,然后掏出钱袋数钱。
她数得慢,裴乐也不着急,先招呼别的客人,反正有程立帮忙看着,她跑不了。
数了两遍,另几个买鸡蛋的都结完账走了,老妇才把钱递过来。
二十枚钱,裴乐摊在手心也数了一遍,数量没错。
可老妇还没有走。
老妇忽然一指篮子:“你那里头有个破壳蛋,送给我吃吧。”
裴乐下意识朝篮子里看过去:“哪有破壳的?”
程立也没看见。
“这个。”老妇伸手进去,手指一按,鸡蛋便破了壳。
眼看着蛋液漏到稻草上,裴乐握紧拳头:“你得把这个蛋买下来,四文钱一文都不能少。”
老妇人稀疏眉毛一竖,倒打一耙:“坏蛋你还想卖钱,哪有这样做生意的,丧良心!”
她嗓门大,吸引得其他人都看过来。
裴乐更为恼火:“你故意把我的鸡蛋弄破,凭什么不买。”
“你的鸡蛋本来就是破的。”
……
两个人吵起来,有些不忙的群众便驻足围观。
程立开口说:“老婆婆,我刚才看见你把鸡蛋给按破的,你自己做下的事不能不认。”
“你们俩是一伙的,就知道讹我这个老太太,除了你们,还有谁看见了?”老妇咬死不承认。
程立皱了皱眉,试图讲道理:“这鸡蛋周围的蛋液还没有干,明显是才弄破的,方才只有我们三个人在,只有你把手伸进篮子里了。”
“谁看见了?”老妇还是那句话,“你们两个小的故意讹我这个老的,大家都看见了吧,快来评评理……”
“真是世风日下,大街上就欺负人。”
“就是,小小年纪就不学好,不要脸……”
不知从哪儿冒出了一帮老妇老夫郎,对着裴乐二人就指指点点,仿佛他们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
裴乐认出其中一个,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这帮人是镇上有名的难缠,仗着自己年龄大,经常欺负小摊贩,不讲理占小便宜,所有人都拿他们没办法。
裴乐知道今天这个哑巴亏自己只能吃下,于是不再争论:“算了,不用你买了,让开别挡着我做生意了。”
“什么叫算了,耽误我这么多时间,不赔我点东西?”老妇得寸进尺。
其他老人围着裴乐,也跟着附和。
行将就木的老人们此刻宛如恶鬼,浑浊的眼珠子瞪着他,恨不得连人带摊吞下去。
裴乐气得眼睛发红:“滚开!”
老人们哪会听他的,伸手就要从篮子里拿鸡蛋。
裴乐连忙伸手,严严实实护着篮子。
一只干枯泛斑的褐手握住他的手腕,阴冷从皮肤表面传来,也不知这只手的主人哪来那么大力气,扯得他手腕发疼。
“你们要在大庭广众下抢东西吗。”一只偏白的属于少年的手闯入视线,挡在他的手臂上方。
程立严词道:“我父亲是秀才,你们若再敢抢,我便将此事告知父亲,让他去衙门告状,看看县令大人会如何处理此事!”
县令对于普通老百姓而言就是一座山,是天底下最威严的官。
程立生得白净,的确是书生模样,说话又文绉绉的,几名老人被他唬住,收了手。
“算了。”老妇故作大方,“今儿就算我吃个亏。”
说罢,一帮人骂骂咧咧地走了。
裴乐从篮子上起来,先检查篮子里的鸡蛋,见没有新的破的,这才松了口气。
他看向程立,低咳一声:“谢谢你。”
“不用客气,我们两个人一起卖鸡蛋,我本来就该出力。”程立掩饰着高兴,努力让自己神情淡定,看起来可靠。
他听大哥说了,乐哥儿嫌弃他又矮又瘦干活不行,说白了就是觉得他不可靠,觉得和他在一起没有指望,所以他得表现出自己的能力。
篮子里的鸡蛋剩得不多,裴乐数了数,还有二十个,和一个破壳的。
破壳的肯定卖不了,没有碗,也带不回家,他打算等会儿送给买得多的人。
镇上人大多知道那帮老人的德行,见事情解决,没有热闹可看,便都散开了,街上重新恢复秩序。
裴乐用篮子里的稻草把染上蛋液的好鸡蛋一个个擦干净,随后又开始叫卖。
很快来了名打扮利落的中年妇人,估摸着是大户人家的管事,问了价格后,见他的鸡蛋新鲜,就全都买走了。
因为最后二十枚蛋不够大,裴乐只收了十九个的钱,破壳蛋也送给了妇人。
摸了摸满当当的钱袋,裴乐心情大好。
裴家的规矩是卖蛋钱十之九交公,余下的可自行留用。
一百个蛋破了一个,送出去三个,四个蛋是十二文,也就是说卖了三百八十八文。
那么,他和程立可以分得三十九文钱。
想到方才程立化解危机,他大方数出十九枚递给对方:“喏,你的酬劳。”
“我不要。”程立摇头,“我有钱。”
裴乐掰开小书生的手,硬塞给他:“这是你应得的。”
仅仅是跟着一起卖鸡蛋,几乎什么都没做,就得了十九个钱。
握着沉甸甸的铜钱,想到自己抄书被书店老板压工钱讥讽,程立更确信入赘裴家是正确选择了。
分了钱,裴乐使唤起人来也有底气,叫程立拎着空篮子,一起前往点心铺子买了两包麻片糖。
麻片糖很是昂贵,一包三两重,售价十五文。不过它片数多,一片轻飘飘的看起来很大,用来哄小孩不错。
买完点心,裴乐继续遵照朱红英的嘱咐,去粮油店买了两斤盐、一斤糖,以及五斤精米三斤精面。
这些总价一百七十四文,老板给抹去零头,花费一百七十文。
最后,裴乐又去肉摊买了三斤肥肉,花费九十文。
“家里要买的东西都买完了,你要买什么?”裴乐看向程立。
程立道:“我想去买两支笔,顺便找老板借朱泥。”
借朱泥自然是为了两人间的字据生效,裴乐欣然应允。
南纸店离粮油店不远,程立挑了两支兔毫笔,结了账后借朱泥。
老板常遇见来借朱泥的,什么都没问就点头同意,二人在字据上按下红指印,契约成立。
走出南纸店,裴乐心情更好了,问程立要不要吃糖葫芦,他请客。
糖葫芦两文钱一串,他请得起。
程立道:“我请你吃吧。”
“我请你。”裴乐已经决定了。
他找到卖糖葫芦的小贩,买了三串,递给程立一串,另一串打算带给石头。
此时快到晌午,没有通往大东村的牛车,两人只能步行返回。
程立背着五斤米,剩下的东西则放在篮子里,裴乐提着。
吃完糖葫芦,程立看了看身边脸不红气不喘的哥儿,觉得自己是有点没用。
裴乐看不上他也是应该的。
不过他小时候并没有这么瘦弱。
五年前他的故乡遭遇雪灾,还打起了仗,爹娘带着他逃命,历尽坎坷,钱都被抢没了,有时候一天连一口饭都吃不上,晚上只能抱在一起取暖。
这样的情况下,母亲最先遭不住,香消玉殒。他和爹虽然活了下来,并最终在麻双村定居,可体质也从此变虚弱了。
他爹病逝的主要原因就是逃难时亏空太过,留下了病根。
他会中暑晕倒,其实也是这个原因。
程立心里叹了口气,跟上裴乐。
裴乐扭头看他:“你要是拿不动就把米给我。”
“拿得动。”程立说。
裴乐怕小书生又中暑,还是把米拿过来自己扛着了。
他从小就吃得饱穿得暖,又天天干活,五斤的重量对他而言不算什么。
走了约摸半个时辰,两人才终于看见大东村的牌子。
裴乐擦了把汗,又看了眼小书生。
——程立脸太红了,他真怕对方突然晕倒。
走进村里,裴乐脚步明显轻快了:“不知道阿嫂会做什么好吃的。”
“阿嫂说今天煎鱼。”程立早上听见的。
裴乐眼睛一亮:“那可好,我喜欢吃鱼。”
两人快步往家走,走到一半,却遇见了个挡路的。
马有庆嫌家里脱麦粒尘土重,于是拿着本书出门。
书上的文字枯燥又无聊,他看了一会儿就想打瞌睡,又怕被家里人发现,便爬上麦垛躺在上面。
惬意了没多大一会儿,就听见了一道讨人厌的声音。
马有庆坐起来一看,只见不远处一高一矮两个人。高点的那个额头正中哥儿痣鲜艳,左手提着篮子,篮子盖着麻布,麻布下鼓鼓囊囊的不知装着什么,右手扶着肩上的东西,像是粮食。
矮个汉子则什么都没拿。
马有庆眼珠子一转,滑下麦垛,站到路中间,贱兮兮地说:“这不是乐哥儿吗,刚从镇上回来?怎么你夫君一点东西都不帮你拿,也太不知道怜香惜玉了。”
“虽然吧,你不是什么香也不是什么玉。”
马有庆是大东村罕见的读书郎,十三岁,最爱拿本书满村子转悠,逢人便要卖弄。
裴乐很看不惯他,不吃他那一套,两人打过不止一次架,可谓是宿敌。
“好狗不挡道。”想着快点回家吃饭,裴乐骂完就打算绕过去。
马有庆却不放过他,挤眉弄眼:“拿这么多东西你不累么,用不用我帮你拿一半。”
“找打是不是。”裴乐放下篮子,语气阴沉起来。
马有庆往后跳两步:“不会吧,你要当着未婚夫的面打我?我可是汉子,你跟我拉拉扯扯,不怕被退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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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卖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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