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碗能找到一个尚未踏足的城市可谓是绞尽脑汁，小半年才安定下来，只不过新的城市，新的别墅，住上几个月竟然和在云阳的生活也没什么不同，街道上相似的绿植，相似的建筑风格，连生意火热的几家饭店也和云阳的大同小异。
只是在云阳的别墅里总是吵吵闹闹，姜薇一个人也能弄出奇奇怪怪的动静来，而在东符，她孤身一人。
陈碗随手调了一个新闻频道，伴随着主持人的播音腔，别墅大门的门铃响了起来。
保安隔一两天就把陈碗在网上下单的蔬菜水果送进来，她谎称自己在室内工作，不经常出门，也不想让在别墅群内工作的保安觉得她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妖怪。
中年保安夸了两句当季的新鲜蔬菜就将袋子递给她，陈碗笑着接过，然后才补充道，“张叔，下次你摁一下门铃然后放在门口就好了。有的时候我在二楼工作，没那么快下楼来接。”
张叔爽朗地大笑两声，“没得事，新鲜蔬菜要赶快放到冰箱里去的嘛，我帮你拿一会没事的。”
陈碗又和他客套了两句，拿着塑料袋穿过小院回到了别墅内。她当然不想和任何人维持虚假的关系，只是不想别人起疑心。东符之前没有在她的考虑范围内是有原因的，这里不像云阳四季的温度都偏低，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出门的人大有人在。
而陈碗上一次穿着高领毛衣还被保安问候了，只是让她用屋内空调温度低的借口搪塞过去了。
陈碗将袋子放在餐桌上，任由它和前两天拿回来的果蔬一起腐烂，等半夜再到园中埋在假花底下。
她是饥荒年代里出生的人，最痛恨的就是浪费食物，但自己也被迫做了这样的事，有时候她还会想，或许当年汪徽汝说得并非全然没有道理。
电视里的新闻还在播报，陈碗下意识地调到了云阳的当地新闻，但没指望能在电视里见到熟人。她方才走神，已经错过了一半，才看过去，就见到了身形有些消瘦的裴化云正坐在演播厅里，他穿着笔挺的警服，神色颓然，眼神里有种说不清的厌倦，也可能是接受采访有点不适应。
他正在和主持人讨论云阳当地发生的一起连环绑架杀人案，这事儿前几天陈碗就在手机新闻上看见了，只是不知道还没有调查出结果，看来已经引发了群众的不安，需要个人出来安抚大众了。裴化云确实很合适，他一副国泰民安的长相，语言逻辑清晰，声音沉稳，即使案件毫无进展，也能被他说成所有人都在为此不眠不休地努力，虽然有背稿的嫌疑，但是不妨碍从他嘴中说出的话就是有信服力。
不仅如此，他的脖颈上还围着一圈纱布，看来是差点在事故中英勇就义了。
陈碗刚想隔着电视机笑话裴化云，就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她与裴化云认识的时间并不长，但是好像在两人认识以后，裴化云就变得格外倒霉。
不对，不是第一次见面，第一次见面是在警局，两人因为那对夫妻吵了八百个来回，裴化云的人生好像也没有因此产生变化。
是……李景出现的那天，她去往殷起大桥的半路上，被沈石附身的裴化云拦住了她的去路，裴化云就此染上肺炎，还有那个还没有来得及出生就胎死腹中的婴儿。
后来不是身陷博物馆事件，就是和绑架杀人犯对弈中的过程中差点没命。
她那天从汪徽汝家离开的路上，看见裴化云的SUV停在边上的角落，车头不知道撞上了什么，凹陷进去了人脑袋那么大一块。
就算是被沈石那样不阴不阳，不生不死的东西附身也不至于那么倒霉吧。
陈碗总有种不祥的预感，从床底下的箱子里翻出来一个翻盖手机，又翻箱倒柜地找出一张从来没用过的电话卡，冥思苦想了好一会才将电话打了过去。
那边没接，陈碗锲而不舍地又打了两个过去，裴化云才懒洋洋地拖长打了声音，“哪位？”
陈碗沉默了一会，直到那边耐心告罄，呼吸声都变得粗重，才开口，“是我。”
裴化云一愣，手里的陶瓷杯都差点砸在地上，恢复理智之后又将杯子重重砸在桌子上，“我在办公室，你有什么事吗？”
“我看见新闻了，你们好像遇到了麻烦，我或许可以帮忙。”陈碗说，“上次你说过，如果我需要帮忙，你也能帮我。”
裴化云好像叹了口气，但隔着一个老旧的翻盖手机，听不真切，“你又惹上什么麻烦了吗？”
陈碗无言以对片刻，“先解决你的事吧，这起连环绑架杀人案的尸体还在警局吗？”
“跨度两个月，受害者共有六人，无一人生还，你们现在连嫌疑人究竟是男是女，高矮胖瘦，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陈碗问。
裴化云一边朝法医部门走，一边皱紧了眉头，“这些案件细节我们都还没有向外公布，你是怎么知道的？”
“看现场新闻的时候，听那些鬼怪说的，是人是鬼都在八卦这件事。”陈碗说着，仰头倒在了躺椅上，“我还听见那些魂魄们说，那是个煞气很重的人，靠近的魂魄会神魂俱散，所以她们也不敢靠近，不知道案发时的细节。我看新闻说你和你的同事和他交过手，那是个什么样的人，能从你们手里毫发无损地逃脱，还顺便让你挂彩？”
裴化云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上的纱布，声音很低，“说那么大声干嘛，我难道很光荣吗？我们总共和嫌疑人碰上过两次，他很粗心，也很狡猾，凶案现场提取不出一枚完整的指纹，折磨那些受害者的手法也不尽相同，专家从中分析他的心理状况，给出的答案也很笼统。除了他有很严重的精神疾病几乎一无所知。”
“第一次，就在我们为第二个受害者收敛尸体的时候，在围观的人群中，我见到了那个人，他的身高体型都很普通，穿着宽松的卫衣和阔腿裤，身高体重大概在168厘米和55公斤左右，头发被帽子盖住看不清，五官我看见了，不过只是一眨眼的事情，我只觉得他的五官实在没有任何记忆点，没有任何特征。”裴化云推开法医部的大门，这会儿所有人都去吃饭了，办公室里并没有人，“总说凶手会回到案发现场，观赏自己的杰作，我也觉得那就是凶手，但很可惜，我们调查了周围所有的监控和行车记录仪，并没有找到我看见的那个人，也许是他熟悉案发现场的环境，能够躲避所有的监控。第二次……他手上有凶器，我也不知道忽然怎么了，脑子一抽筋就想先制服他，但他的反应也很快，如果不是叶全替我拦了一下，恐怕我就会以另外一种方式上新闻了。”
“裴副队，你腰间别的家伙是大鸡腿吗？对付这种穷凶极恶的罪犯，居然想着赤手空拳。你早上起来的时候，是不是还要对和大树和鸟儿唱两首小曲，歌颂生命的美好？上世纪的动画歌舞片女主角都没你单纯，上班的时候还是带着脑子和心眼去吧，下次就别放口袋了，我寻思着也没有多重啊。”陈碗说着，还夹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说完了没？”裴化云已经练就了身百毒不侵的铜皮铁骨，“你说完我就接着说了，六个受害者，生活中并没有任何值得拿出来说的相交线，但她们出奇的相似，同样都有三到六岁的孩子，家庭生活也还算幸福，都是家庭主妇，没有工作，社会关系也很简单。我现在到了法医部门，六具尸体都在我的附近，你有听见什么不正常的动静吗？”
不仅有，还很多，陈碗忽然很尴尬，“只是电话我听不太清楚，声音很杂乱，你们队里的法医最近没少忙活吧？”
“不止，我已经两个月没休息过了。”裴化云说，“你身边有什么设备，能视频通话吗？”
“你还是悠着点吧。”陈碗犹豫片刻，“我加你的通讯吧。”
她挂断电话，不消一会裴化云的手机上就出现了一个一看就是新注册账号的申请，视频通话接通后，陈碗的那边只有一个晃晃悠悠的头顶，裴化云将摄像头转向了外侧，“能看见什么吗？”
陈碗没回答他，自顾自地说道，“在你们被绑架之前，你们也曾经见过吗？……是妈妈，是孩子，是孩子吗？是不称职的妈妈，和不正常的孩子。”
裴化云知道她是在和鬼魂对话，也没插嘴，只是把手机立在了办公桌上的书旁边，陈碗碎碎念了十分钟，裴化云才出声提醒，“他们出去吃饭快回来了。”
“我也结束了，走吧。”陈碗那边的画面彻底暗下去，“很抱歉，就和那些鬼魂说的一样，那个人的身上煞气很重，受害者即使死去灵魂也受到了影响，神智并不怎么清晰。我只知道那个人的年纪不大，说不清到底是小孩还是成年人，利用了自己外表的欺骗性，接近了那些妈妈，那些妈妈，并不是什么称职完美的母亲，看见一个弱势的孩子，难免将自己的母爱向他投射，嫌疑人观察那些母亲的时间很长，你们去幼儿园附近的便利店，小公园往前查半年的监控，那是一个身份有点特殊的人。我相信你们不用废很多功夫就能找到。”
裴化云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让涂露和叶全分头去店铺查监控了。
“你说的特殊，是什么意思？”
“当你见到一个陌生人，看见他的外貌，神态，穿着，就会不自觉地对他进行分类，还在学校读书的孩子，步入社会的大人，退休在家的老人，男人，女人，富人，穷人。而那个人一眼看过去，你却无法分辨。无法分辨的人你可能就会自动略过，他是个没有存在感的人，是不存在的人。”陈碗说，“既然有了目标，即使不存在，你们的工作大概能进行下去了。”
裴化云想起了自己在人群中看见的那个人，确实如陈碗所说，虽然并没有过去多久，但是他完全想不起对方的面部特征了。
“谢谢你，说说你的事吧。”裴化云说，“我先提前说好，违法犯纪的我不干。”
“放心，只是查个人，王恒和张燕淑住的泰荣大厦你还记得吗？你们办理案件时，还在那里工作的一个保安，高高胖胖的，我记得他的左脸上有颗痣，帮我查一下他的近况。”陈碗说。
“只是这样吗？难道王恒那事还没有完？”
“和王恒没有关系，你先查一下吧。”陈碗说着，手指不住地敲击着床沿。
“之前忘了问你，王恒的死究竟和李雯有没有关系？”裴化云给泰容大厦的片区民警发去了消息。
“或许有吧，我劝过她离开了，但她也许觉得就这么走了不甘心。张燕淑那晚也看见了什么，她一直觉得王恒是自己吓自己，没料到李雯是真的没离开。”陈碗声音淡淡，“这件事和你我都没有什么关系了，各人有各人的报应。”
“那你……”裴化云刚想问她找一个连名字都记不住的保安干什么，就看见了民警发过来的消息。
他沉默了太久，陈碗也察觉出了不对劲，但也不好开口说什么，只是默默等着裴化云开口。
“那个保安死了，就在结案后的第三天，脑溢血，人当时就没了，送医抢救的机会都没有。你关心这个干嘛？你认识他吗？”裴化云觉得有些古怪，但也说不具体。
“也算是说过话吧。”陈碗的声音有点闷，“如果还有我能帮忙的地方，再联系我吧。”
裴化云“嗯”了一声，那边就挂断了电话。
陈碗仰面躺在软乎乎的床榻上，总觉得身下的床在无休止地下陷，而她爬不起来。
从始至终都是她弄错了，不是沈家人附身凡人之后，会对凡人的身体造成影响，而是沈家人只能附身将死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