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 14 章

日子像磨盘里的粮食,被推着,碾着,发出细碎而沉闷的声响,看不出多大变化,却又实实在在地消耗着。王恕行还是去地下通道,也还是去“咆哮据点”帮忙收拾残局——

老猫到底没舍得真歇业,咬着牙,跟赵大勇俩人把能修的修了,不能修的扔了,凑合着又开了门,只是生意越发冷清,像灶膛里快烧尽的煤核,只剩点暗红的光。

那袋米面,还有暂住证的事,像两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王恕行心里荡起圈圈涟漪后,表面又恢复了以往的浑浊和平静。他没再去找解逐臣,解逐臣也没再出现在他面前。两人仿佛又回到了最初那条看似平行的轨道上,只是王恕行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他开始有意无意地,留意起那些他曾经嗤之以鼻的规则。比如,他去网吧通宵写歌,会记得带身份证了;路过贴着的各种通知公告,会停下来瞅两眼;甚至有一次,他还鬼使神差地走进社区服务中心,要了本市民手册,回来扔在墙角,落满了灰,但毕竟是在那儿了。

老猫瞅见他这变化,叼着烟,眯缝着眼打量他:“咋了?改性了?准备考公务员还是咋的?”

王恕行没搭理他,低头擦拭着手里那个缠满胶布的麦克风。他知道老猫是在调侃,但他自己心里清楚,这不是改性,是一种……说不清的被触动后的下意识反应。就像野兽被火烫过一次,下次见到光,会本能地警惕。

这天下午,他从通道出来,天色尚早。他没直接回出租屋,骑着车在城里瞎转。路过一个新建的文化广场,看见一群人围在那儿,吵吵嚷嚷的。他本来不想凑热闹,却听见人群里传来一个有点耳熟、带着哭腔的女声。

“……凭啥不让俺们摆?俺们交了摊位费的!你们这是欺负人!”

是那个找解逐臣问哥哥运势的小姑娘的声音。

王恕行皱了皱眉,把车支在路边,挤了进去。

只见小姑娘和她奶奶,正被几个穿着类似保安制服的男人围着。她们面前的地上,铺着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上面摆着些鞋垫、虎头帽之类的手工针织品,针脚细密,透着股朴拙的乡土气。一个领头模样的保安,正指着她们,唾沫横飞地训斥着:

“跟你们说了多少遍了!这里不让摆摊!影响市容!赶紧收起来滚蛋!”

老太太急得直跺脚,用浓重的乡音辩解着:“同志,俺们不知道啊……俺们看别人也在这儿摆……俺们交了钱的,给那个穿蓝衣服的人交了二十块哩……”

“什么蓝衣服绿衣服!那是骗子!我们才是正规管理的!”保安头子不耐烦地挥手,“赶紧收!再不收全给你们没收了!”

小姑娘吓得脸色发白,紧紧抓着奶奶的胳膊,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周围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有同情的,有说风凉话的,更多的是事不关己的麻木。

王恕行看着那对孤立无援的祖孙,再看看那几个气势汹汹的保安,心里那股邪火又蹭地冒了上来。又是这套!欺负老实人!他几乎要一步跨出去,像以前一样,用最直接的方式顶上去。

可就在他脚步要动的瞬间,解逐臣那张平静的脸,和他那句“规则本身,也是一种武器”,像道冷电,劈进了他几乎被愤怒烧昏的头脑。

他硬生生刹住了脚步。拳头攥紧了,又松开。

他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还算平静的表情,走了过去,挡在了那对祖孙和保安之间。

“几位大哥,怎么回事?”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冲。

保安头子斜眼瞅着他:“你谁啊?她们同伙?”

“路过,看个热闹。”王恕行指了指地上那些手工品,“老人家做点小买卖,不容易。她们说交了钱,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个屁!”保安头子骂道,“都说了那是骗子!我们这儿根本不允许摆摊!她们这是违规!”

“违规是不对,”王恕行顺着他的话头,话锋却是一转,“不过,大哥,我看这广场新建的,管理规定立的牌子好像在那头,字儿有点小,老人家眼神不好,可能没看清。再说,她们是被骗了,也是受害者。你看,能不能通融一下,让她们把东西收了,下次别来了就行?没收……就算了呗,都是针头线脑,不值几个钱,收了你们也没地方放。”

他这话,听着是在讲情,实则点出了管理方的疏漏,又把祖孙俩定位成了“受害者”,最后还给了对方一个台阶下。

保安头子被他这几句不软不硬的话噎了一下,脸色变幻。他看了看王恕行,又看了看周围越来越多的人群,似乎也在权衡。真把这老太太的东西没收了,闹起来,影响更不好。

“行了行了!”他不耐烦地挥挥手,“赶紧收起来!以后要是再让我在这片儿看见你们,别怪我不客气!”他冲着祖孙俩吼了一句,又瞪了王恕行一眼,带着手下走了。

人群见没热闹可看,也渐渐散了。

小姑娘和老太太这才松了口气,赶紧蹲下身收拾东西。老太太拉着王恕行的手,千恩万谢:“谢谢你啊,大兄弟!要不是你……俺们今天可就……”

王恕行有些不自在地抽回手:“没事儿。以后别信那些路边收钱的,找正规地方。”

他看着祖孙俩把那些凝聚着心血的手工品小心翼翼地包好,步履蹒跚地离开,心里五味杂陈。他刚才没有挥拳头,没有骂街,甚至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愤怒,只是说了几句看似平常的话,竟然就把事情平息了。

这种感觉很陌生。没有硬碰硬后的酣畅淋漓,也没有忍气吞声后的憋屈窝火,而是一种……带着点疲惫的,但确确实实解决了问题的……平静。

他推着自行车,慢慢往回走。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忽然想起解逐臣评价他歌里的“黄河味道”。

泥沙俱下,有愤怒,有沉淀,有挣扎,也有生命力。

他以前只看到了愤怒和挣扎,现在似乎隐隐触摸到了一点“沉淀”的含义。那不是认命,是在认清现实规则后的另一种韧性,是浑浊河水底层,那些默默承载着一切的泥沙。

回到出租屋楼下,他意外地看见了解逐臣。他站在那棵老槐树下,像是在等人。傍晚的风吹起他额前柔软的头发,露出清晰的额头和那道浅淡的眉心纹。

王恕行停下脚步,看着他。

解逐臣也看见了他,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U盘。

“给你的。”他把U盘递过来。

“这又是什么?”王恕行没接,眼神里带着警惕和疑惑。暂住证的风波刚过,这神棍又搞什么名堂?

“一些音频采样。”解逐臣语气依旧平淡,“豫剧的鼓点,河南坠子的过门,还有……黄河水流的声音。我觉得,你可能用得上。”

王恕行愣住了。音频采样?豫剧?坠子?黄河水声?这比他帮忙办暂住证还让人意外。这家伙……到底在想什么?

“你……”王恕行看着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完全看不懂这个人。他好像总是在自己最意想不到的时候,用最意想不到的方式,介入他的生活。

“为什么?”他忍不住问出了口。他需要一个答案。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帮他?就因为那几句破歌?

解逐臣沉默了一下,目光望向远处渐渐沉落的夕阳,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因为在这片土地上,像你这样,还想咬着牙,用自个儿的方式,给这浑水一样的生活留下点响动的人……不多了。”

他顿了顿,收回目光,看向王恕行,那双淡色的眼睛里,似乎有某种极其复杂的东西一闪而过。

“活着,本身就是在改命。只是方式,各不相同。”

他把U盘塞进王恕行手里,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王恕行站在原地,手里握着那个小小的、冰凉的U盘,看着解逐臣清瘦的背影消失在暮色四合的小巷尽头。

活着,本身就是在改命。

只是方式,各不相同。

这句话,像口沉重的大钟,在他心里轰然鸣响,余音不绝。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U盘。这里面,装着豫剧的鼓点,坠子的过门,黄河的水声。

这些,都是这片土地最原始、最深沉的声音。

是他王恕行音乐的根。

也是他,以及无数像他一样在这片土地上挣扎求存的人,无法摆脱的……命。

他握紧了U盘,金属的棱角硌得他掌心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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