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恕行到底没给林菲打电话。那名片的硬角儿在他裤兜里揣了几天,被汗浸得有些发软,字迹也模糊了些,最后被他团成一团,扔进了出租屋墙角的垃圾堆里,跟那些吃剩的泡面桶、揉烂的歌词草稿做伴儿去了。
做出这个决定,他没觉得多轻松,也没觉得多悲壮,就是心里那根一直绷着的弦儿,啪嗒一下,松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深的疲惫,像是刚跟人打完一场闷架,没见血,但浑身骨头缝儿都透着酸。
他不再去想什么荆山玉,什么狗屁命运。他就是块石头,爱咋咋地。
日子又回到了老路。下午去老体育场口的地下通道,晚上看心情去“咆哮据点”嚎两嗓子。收入依旧稀薄,勉强糊口。老猫看他那副半死不活的德行,也懒得再调侃他,由着他去。赵大勇倒是依旧捧场,每回都扯着嗓子叫好,仿佛王恕行唱的不是愤怒与绝望,而是啥欢天喜地的二人转。
这天傍晚,王恕行在通道里唱完,收拾家伙准备撤。琴盒里除了几个钢镚,还多了个东西——用塑料袋包着的一个白面馒头,还是温乎的。他愣了一下,抬头四顾,通道里行人匆匆,没人看他。他认得这塑料袋,是旁边那个卖烧饼夹菜阿姨常用的那种。
他拿起那个馒头,掂了掂,没说话,撕开塑料袋,靠着墙,大口吃了起来。馒头有点干,噎得他直伸脖子,但他吃得很认真,仿佛在完成一项重要的仪式。吃完,他把塑料袋塞进口袋,背起设备,走到阿姨的推车前。
阿姨正忙着给一个学生夹菜,头也没抬。
王恕行从琴盒里拿出今天收入里那张最大面额的五块钱,轻轻放在推车角落那个装零钱的铁盒里。
“哎,小王,你这是干啥?”阿姨忙完,看到那五块钱,拿起要还他。
王恕行已经转身走了,只留给她一个高瘦沉默的背影。阿姨拿着钱,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通道口,摇了摇头,叹口气,又把钱放回了铁盒里。
“这倔驴……”
王恕行没回出租屋,鬼使神差地,又骑到了沙河堤上。好像只有看着这浑浊的、永不停歇的河水,他心里那点乱七八糟的东西才能稍微沉淀下去。
刚在老地方坐下,就听见旁边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他心头莫名一跳,循声望去,只见下游不远处的另一棵柳树下,坐着个人,穿着浅灰色的亚麻衣服,不是解逐臣又是谁?
他看起来比前几天更清瘦了些,侧影单薄得像张纸,咳嗽时肩膀微微颤抖,仿佛随时会被河风吹走。他面前支着个小画板,手里拿着支炭笔,在纸上涂抹着什么,眼神专注地望着河面。
王恕行下意识就想站起来溜走。他可不想再跟这个神棍有什么瓜葛。但屁股像被粘在了草地上,动弹不得。他看着他咳嗽的样子,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又冒了出来。病没好利索就跑出来吹风,作死呢?
他坐在那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别扭地扭开头,假装看对岸的工地,眼角的余光却总忍不住往那边瞟。
过了一会儿,咳嗽声停了。解逐臣似乎画完了,收起画板,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他转过身,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堤岸,正好与还没来得及完全移开视线的王恕行撞了个正着。
两人都愣了一下。
解逐臣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淡色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意外,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他朝着王恕行这边,微微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然后便转身,沿着堤岸,不紧不慢地往回走。
没有交谈,没有停留。就像只是路过了一个不算熟悉的陌生人。
王恕行看着他那清瘦的背影,心里莫名地有点火大。这算什么?看见了当没看见?他王恕行就这么不入他眼?还是说,他那双能看穿命运的眼睛,早就看穿了自己心里那点连自己都捋不清的毛线团?
他猛地站起身,几步追了上去,拦在了解逐臣面前。
解逐臣停住脚步,抬起眼,平静地看着他,似乎在等他开口。河风吹起他额前柔软的栗褐色头发,露出那道浅浅的眉心纹。
“你……”王恕行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问他病好了没?废话,看那样就知道没好利索。问他画了什么?关自己屁事。质问他为什么假装没看见自己?更显得自己像个傻逼。
他憋了半天,脸都有些涨红,最后冒出一句硬邦邦的话:“那天……在‘咆哮据点’,你是不是去了?”
解逐臣看着他,没有否认,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去干嘛?”王恕行追问,语气有点冲,“看我笑话?还是听听我这块‘石头’能嚎出什么调调?”
解逐臣沉默了几秒,河风穿过两人之间的空隙。他开口,声音依旧带着点病后的沙哑,却很清晰:“去听歌。”
顿了顿,他补充道:“你的歌里,有黄河的味道。”
王恕行愣住了。他预想了各种回答,嘲讽的,敷衍的,高深莫测的,却没想到是这样一句。有黄河的味道?这算他妈什么评价?
“啥意思?”他拧着眉。
“就是字面的意思。”解逐臣的目光越过他,望向远处浑浊的河面,“泥沙俱下,有愤怒,有沉淀,有挣扎,也有……生命力。”
王恕行一时语塞。他那些被经纪人视为“太糙太负能量”的东西,在这个神棍嘴里,居然成了生命力?
“少来这套。”王恕行别开脸,“老子用不着你点评。”
解逐臣也不争辩,只是收回目光,重新落在他脸上,那眼神依旧平静,却似乎比河水更深。
“你最近,心里不静。”
王恕行心里一凛,像是被说中了心事,嘴上却更硬:“关你屁事!”
“是不关我的事。”解逐臣淡淡地说,然后绕过他,继续往前走。走了两步,他又停下,没有回头,声音随风飘过来,“命途多舛,心气不顺的时候,容易做出让自己后悔的决定。缓一缓,未必是坏事。”
说完,他不再停留,身影渐渐消失在堤岸的尽头。
王恕行站在原地,看着他已经消失的方向,心里像是被投入了一块大石头,砸起漫天浑水。
这神棍……他怎么知道?他看出了什么?
命途多舛?心气不顺?后悔的决定?
是指他没签那个经纪约吗?
王恕行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他讨厌这种被人看穿的感觉,尤其还是被一个他打心眼里觉得是“装神弄鬼”的家伙看穿。
可是,那句“缓一缓,未必是坏事”,却又像颗小小的定心丸,落在他那片混乱的心湖里,激起一圈微不可察的、名为“或许没错”的涟漪。
他转过身,面对着滚滚东去的颍河水,猛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像头被困住的野兽一样,发出了一声压抑的、长长的嘶吼。声音被河风吹散,融入了机器的轰鸣和流水的呜咽中。
没人听见。
只有天,只有地,只有这沉默着、承载了一切的河滩,知道这块“石头”心里,憋着多大一股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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