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不大利索,要死不活地滴答着,把周口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湿气里。王恕行从“老马家”茶馆冲出来,没头没脑地在雨里跑了一阵,直到冰凉的雨水顺着头发茬流进脖领子,才猛地刹住脚。他喘着粗气,站在一条陌生的巷口,回头望了望,茶馆早没影儿了。
操!他骂了一句,不知是骂这鬼天气,骂那多管闲事的神棍,还是骂自个儿这副落荒而逃的怂样。
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这才想起他那吃饭的家伙——琴盒和音箱,还他妈落在茶馆里了。这让他更加烦躁。
回去拿?他拉不下那个脸。不拿?那他真就喝西北风了。
他在雨里杵了半天,最后还是咬着牙,低着头,沿着原路往回走。脚步沉得像是灌了铅。
快到茶馆时,他远远就看见解逐臣撑着把黑色的旧伞,站在茶馆门口的屋檐下。他那清瘦的身影在雨幕里显得有些模糊,伞沿滴下的水珠连成一条线。他脚边,赫然放着自己的琴盒和音箱。
王恕行脚步一顿,下意识就想缩到旁边的墙角后头。
可解逐臣已经看见了他。隔着淅淅沥沥的雨丝,两人的目光再次撞上。
解逐臣没说话,只是微微朝地上的设备示意了一下。
王恕行脸上火辣辣的,比挨了一巴掌还难受。他硬着头皮走过去,不敢看解逐臣的眼睛,弯腰去拎自己的东西。
“拿着。”
一个声音在头顶响起,平静无波。
王恕行抬头,看见解逐臣把那个深蓝色的小布袋又递了过来,就悬在他眼前。
“我说了,不要!”王恕行几乎是低吼出来,像只被逼到绝境的野兽。
“不是给你的。”解逐臣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是给它们的。”
王恕行一愣,没明白。
解逐臣的目光落在他那旧琴盒和音箱上:“这些东西,跟了你不少年头,有灵性。潮气重,放点这个,防虫,也安神。”
王恕行彻底懵了。给……琴盒安神?这他妈是什么歪理邪说?他瞪着解逐臣,想从他脸上找出哪怕一丝戏弄或者玩笑的痕迹,可没有。那张脸苍白,平静,认真得近乎固执。
雨水顺着王恕行的头发流进眼睛,涩得他眨了眨眼。他看着那个蓝色的小布袋,又看看解逐臣举着伞、在雨中等候的样子,心里那堵坚硬的墙,仿佛被这绵绵不绝的雨水泡软了一角。
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接那个布袋,而是一把抓过自己的琴盒背带和音箱提手,粗声粗气地说:“用不着!”
说完,他扛起设备,头也不回地扎进了雨幕里,比刚才跑得还快。这一次,他清楚地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极轻极淡的叹息,混在雨声里,几乎听不见,却又像根细针,扎得他耳膜生疼。
他一路跑回出租屋,砰地关上门,把湿漉漉的设备扔在墙角,自己也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屋子里又闷又潮,混合着他带进来的雨水和尘土的味道。
他抬起手,看着空空的手心。那个蓝色的布袋,他到底没接。
可解逐臣说的那句话,却在他脑子里反复回响——“给它们的……有灵性……安神……”
安他妈的神!
他烦躁地扒掉湿透的T恤,赤着上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暗的天空和连绵的雨丝。这雨,看样子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晚上,“咆哮据点”的人比平时更少。潮湿和闷热让所有人都提不起劲儿,连老猫都懒得擦杯子了,坐在吧台后面打盹。赵大勇也没来,估计在修车铺忙活。
王恕行上台,唱得心不在焉。雨水似乎不仅淋湿了他的身体,也浸透了他的情绪。那些平日里支撑着他嘶吼的愤怒和绝望,今晚好像都泄了气,变得黏稠而无力。台下仅有的几个观众也显得意兴阑珊。
唱到一半,他瞥见门口光线一暗,一个人收了伞走了进来。是解逐臣。
他依旧穿着那身素色衣服,外面罩了件深色的薄外套,肩头被雨水洇湿了一小片。他没有找位置坐下,只是悄无声息地靠在最角落的墙壁阴影里,仿佛融入了背景。他没有看王恕行,目光低垂,像是在研究地板上斑驳的污渍。
王恕行的歌声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怎么又来了?阴魂不散?
他心里乱了一下,接下来的歌词差点唱错。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把注意力放回音乐上,但总感觉角落里有一道无形的目光,沉甸甸地压在他身上。
一曲唱罢,台下响起零落的掌声。王恕行弯腰拿水瓶,再抬头时,角落里的那个身影,又不见了。
就像上次一样。来了,听了,走了。不留痕迹,却在他心里搅起一团浑水。
老猫不知何时醒了,打着哈欠走过来,递给他一瓶冰镇的啤酒:“喏,今儿个没啥人,算我请你的。”
王恕行接过啤酒,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他仰头灌了一大口。
“刚才……那人,”老猫朝门口努了努嘴,“就上回那个,又来了。怪里怪气的。”
王恕行没吭声,只是闷头喝酒。
“我说恕行,”老猫凑近了些,压低声音,“你俩……没啥事儿吧?我看他那样,不像来找乐子的。”
“能有什么事?”王恕行不耐烦地打断他,“一个算命的,神经病。”
老猫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没再追问,只是嘀咕了一句:“我看你俩都挺神经。”
王恕行把剩下的啤酒一口气喝完,把空瓶子重重顿在台上。他走到墙角,拿起自己的设备。
“不唱了?”老猫问。
“没劲。”王恕行头也不回,背着琴盒走出了“咆哮据点”。
外面的雨小了些,变成了细密的雨雾。街上没什么人,路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映出昏黄的光晕。他骑着车,慢悠悠地往回晃。
经过那片老居民区时,他鬼使神差地又停了下来,仰头望去。
这一次,三楼的窗户,亮着。
昏黄的、温暖的光,从那个窗口透出来,在这凄冷的雨夜里,像一粒微弱却执拗的星。
王恕行停在雨中,仰着头,就那么看着那扇窗,看了很久。
雨水顺着他额前的发梢滴落,流进眼睛,又顺着脸颊滑下,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他突然想起了解逐臣站在茶馆门口等他,手里拿着伞,脚边放着他的琴盒。
想起他递过来那个蓝色布袋时,平静而认真的眼神。
想起他站在“咆哮据点”的角落里,沉默聆听的样子。
也想起了他说——“你的歌,让我觉得……不那么孤单。”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这夜雨一样,将他慢慢包裹。那是一种混合着抗拒、困惑、烦躁,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类似“被理解”的感觉。
他抬起手,用力抹了把脸,甩掉手上的水珠。然后,他蹬起自行车,没有再回头,冲进了迷蒙的雨雾深处。
只是这一次,他骑行的速度,比来时,慢了许多。
那扇亮着灯的窗户,像一个小小的烙印,留在了他被雨水浸透的视野里,也留在了他那片荒芜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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