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立冬,换季对唐驰来说很难熬。
彻夜倾盆的雨点未停,光线在城市低潮中轻而易举被扼杀,唐驰就是在那时被惊醒的。
“喂?唐先生,您预约的看诊改签到明天可以吗。”
是医院的通告。
唐驰模糊地嗯了一声,“行。”
“另外,我们许医生于私情很想见你一面,请问您这样的安排是——”
对面的前台明显是个年纪不大的,说话也带了点小心翼翼,要是放在资历靠前的那边,一声通知就完事儿了。
唐驰从床头柜里摸出一盒烟来,划燃打火机,抽了一根。
“许医生?”
“对,许姗女士。”
唐驰愣了一下,随即垂下眼笑了,他太久没听到过这个名字了。
“什么时候,让她来安排吧。”
对面如释重负,连忙道谢,随即挂了电话。
上海远处光影绚丽,唐驰吐出一口烟圈,下床走到阳台吹风。
似乎是忘了具体多少次做着这个梦,唐驰不自觉摩挲着手心,自打他那时候为护着唐梦一同逃离继父的魔爪时,他就没未来了。
在众人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他歇斯底里地一刀捅死了那个男人。
可故事就是那么让人觉得好笑,他想过各种手法去隐藏他的罪行,和自己这双沾了滚烫的手。
可如果说世界是个运行得当的老旧机器,可日夜更迭,虚妄浮华褪去后总归还是有深渊时刻。
唐驰那天本来在小超市当售货员,意外经理今天夸他干得好送了一块免费的,离过期还有三天的蛋糕,他本来想拿回去给唐梦补身体。
他们太久没一个好结果。
但得知唐梦意外怀孕又坠楼身亡的那刻,他刚到那个散发着烟酒气,和墙上粘糊着不知名臭味物体的出租屋里。
电台里甚至还播放着《好日子》
——唐驰甚至脸上的笑容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许姗就是这时候跟他告白的。
在手机上。
唐驰记得那时候刚到上海丢过一部手机,后面凑钱买了个三手的老年手机,刚开机就是那句“喜欢你”。
深夜他坐了很久,辞去了工作,把唐梦安葬,拎着一听啤酒在黄浦江坐了很久。
对面是东方明珠,霓虹灯被拉成一道道扭曲的光条直冲天际,人影铺天盖地地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迷失在这如白昼的夜。
他暗自感叹,上海真是太魔幻了。
他后面去自首,因为是未成年,所以判刑八年零七个月。
唐驰笑了出来,远方的霓虹灯扫到他脸上,像是一行泪滚落直下,又抵达不知道在哪里的远方。
翌日。
湿冷的水汽吹得眼睛生疼,唐驰将围巾裹进了一点,到了指定的咖啡厅坐下。
“等久了吗?”
许姗推开咖啡厅的大门,一眼就扫到他身上,笑着在对面坐下。
“还没有,”唐驰笑笑,“今年冬天挺冷的,怎么就穿了这点儿?”
“医院里常年暖气,在室外待不了多久。”
唐驰点头,算是应下。
许姗点好咖啡后抬头:“最近还好吗,在做什么工作。”
唐驰漫不经心说着:“挺好的,在工地搬砖。”
许姗端咖啡的手一顿,不知道该表露出什么眼神来才好,不可置信,还是觉得理所当然,是心疼,还是担忧,又或者什么都不是,平静地不知所措。
唐驰,十八岁入狱,现今二十六岁。
唐驰看了她一眼,喝着咖啡:“我还年轻,有的是力气,不用担心。”
许姗张了张口,半晌又开口:“我…我有个朋友,是美院毕业的,现在开了工作室,或许…”
说着小心翼翼抬眸看了唐驰一眼。
唐驰觉得好笑,伸出被磨得指纹都没有的双手。
“我有前科,而且这双手已经不适合画画了吧?”
许姗声音都有些发颤:“我觉得可以试试。”
唐驰:“我不那么认为了。”
许姗别过脸去,十六岁的唐驰是红极一时的天才画手,那时候自己还是仰望中的一员不知名小兵,如今时过境迁,回望五光十色的过往,真真是恍若隔世。
许姗下定决心开口:“这么多年,我还是单身,我…”
唐驰打断她的话起身,怀有歉意地指了指手机:“我该上班了。”
许姗这才注意到他还穿着工地上的绿色马甲服,手里拿着一个脆弱不堪的头盔。
“唐驰,你后悔不后悔。”许姗还是问出口。
“不后悔,各人有各人的命吧,八年前我不信这个,现在信了。”
唐驰看了她一眼又开口:“许姗,我们认识二十多年了,有些事情上别犯傻。”
说完便收回视线走了出去,独留下许姗挡不住泪流。
许姗回过神来唐驰已经走了,面前的咖啡苦得她不想多闻,想起招牌上说的“甜蜜蜜”,许姗笑骂了一声。
“骗子。”
说起来,她和唐驰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那时候唐梦还是个活泼的女孩,喜欢扎马尾辫,每天背着红书包,跟在她身后叫姐姐。
怎么事情就变成了现如今这样,她不明白,但她不敢深想
——她一向是个懦弱的人,就像当年不敢去送唐驰最后一程,又像几个月前不敢去接他出狱,她一直借口家里人不让来说服自己,可实际上爸妈只是惋惜天才的陨落,根本没顾及其他。
那天回家爸妈坐在沙发上说着这件事:“知道没有?就807那户,发生命案了,说是儿子捅了老子,你说这社会都是什么事啊,戾气真重…”
许姗只是听着,默默在玄关处换鞋。
突然妈妈问了一句:“许姗,我记得好像跟你玩的还挺好的啊,叫什么,唐驰,对吧?我记得年年他都是模范学生啊,还是国旗手,听说画画也好,拿了不少国赛大奖呢!”
当时她怎么说的来说。
“我和他不熟。”
妈妈撇嘴:“是吗,我看你们经常一起回家呢,不过唐驰这个名字也是够不吉利,唐驰唐驰,不就是汤匙吗?被人含在嘴里,舀在碗里,哪哪都不得劲的工具,一辈子任其摆布,不要了,就可以丢了…”
许姗不知道外面到底是深夜还是白昼,丢下一句“我先去睡了”就匆匆跑到房间里关上门,喘息着。
她后悔昨天发出那通信息来,可人家压根就没在乎,房间苍白的灯光照射在她脸上,她看见镜子里自己惊恐的表情,心一颤。
可是…喜欢不是假的啊。
可如果唐驰是这种身份,她又犹豫了,她可以不在乎物质,可以只谈理想谈爱,可她不能有个不体面的身份。
然后相互折磨一辈子。
随即就这样过去八年,她甚至没正面去探望过一次,每次只是拜托警察递送些衣物和吃食进去,自己则远远看着,看着他一次比一次消瘦,看见这头野马被枷锁束缚。
直到,枷锁彻底长进他的骨头里。
许姗想起妈妈的话来,汤匙,一辈子任其摆布,不要了,就可以丢了。
到后来她拼命考大学,考上北京协和,学了临床医学,她忘不了,唐梦是死在她面前的。
有时候她做梦惊醒时在想,要是当时自己跟爸妈多学一点医学知识,是不是唐梦就还有生还的可能,她还那么小,十五岁,瘦得一把骨头,腹部高高隆起,整个人在衣里晃。
直直坠在她面前,像塑料糖纸,扭曲成不知道什么样子,“咔嚓”一声,就没了,面无表情地看着许姗,说不出话来。
案板上任人宰割的,濒死的鱼。
许姗甚至觉得血液的腥甜味道直直埋进她的喉咙里,她大着胆子探了探唐梦的鼻息,这是她第一次接触名为“死亡”的边缘。
很巧的下了一场雨,周围人潮汹涌,与警笛声埋没在一起,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天空可以是灰色,人也可以瞬间消失的。
她想起唐梦还活着的时候,跟自己讨论过梦想。
唐梦笑着露出一颗小虎牙,晃着脑袋开口:“我啊,想做飞行员,像鸟,下一秒就飞起来了,好自由。”
许姗看着唐梦的尸体,其实很想问的。
“小梦,你现在会飞了吗。”
没有人作答。
到头来是她自己自欺欺人,作茧自缚。
许姗,你他妈真有本事。
许姗看向窗外,汽车依旧川流不息,街道上人迹寥寥,预报说今天有小雪,屋内暖气模糊了玻璃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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