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个人好奇心重,第二天耐不住性子,还是回去寺庙里偷偷问僧人自己的卦象是哪样,却被僧人又严词拒绝了。
许姗不满:“为什么啊?我另外两个朋友都可以告诉,怎么我就不行。”
僧人摇摇头把她请到寺庙门口,只留下一句:“施主,你要允许,有些人是没有来路和归途的,人都接近于虚无,又有什么好怕天机泄露的呢。”
许姗愣在原地,直到朋友打电话给她,说唐驰家里出事了。
她收起思绪,马不停蹄地赶回去,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心像从高楼坠落,直直发响。
打开唐驰家门的那一刻就看见唐梦哭泣的脸,和解下束腹带下高耸的腹部,地上是啤酒瓶的碎片,唐父捂着流血的头部粗鲁地拨开许姗就往外跑。
“妈的,狗娘养的东西,什么玩意儿…”
许姗觉得冷汗直冒,连忙跑过去扶起唐梦。
唐梦整个人接近癫狂,手里握紧水果刀,嘴里直喊着“别碰我”。
“别碰我!脏死了!脏死了!”
一刀刺向许姗的胳膊,于是狠狠“呲啦”出一道深深的伤口。
许姗吃痛,被迫放手。
“小梦…”
唐梦听不进去任何话,只是一味地把自己缩成一团,嘴里咿咿呀呀地叫。
“你哥哥呢…小梦…你生病了…”
许姗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在抖,颤着手捂着伤口打电话给唐驰,又打不通,整个人慌得不行。
她突然想到,这个时间点,又是周末,唐驰应该是在便利店兼职的。
“小梦,你乖乖的,我马上回来,我去找你哥!别怕别怕!”
许姗不敢靠近她,捂着伤口咬咬牙往外冲,还没跑出多久,就听见“哐当”一声,是重物落下的声音。
她不敢回头,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不知道站了多久,警笛声和人群中大喊大叫的声音刺破她的耳膜,把她从木讷中又拉了出来,她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知道是雨水还是眼泪,混着鲜红,把她钉在原地。
为什么,为什么?
明明,他们连活下去已经很难了,为什么要这样被折磨。
唐驰吼叫着拨开人群,手里还拎着一块蛋糕,上面缀着一小块甜美的草莓。
唐梦前两个月说,她这个月的生日愿望是想尝一颗草莓,书里说是甜的,吃进去,心里是澄明温柔的。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
人风尘仆仆地来一遭,又苦着回去了。
去哪里,天堂吗。
唐梦这样好,会去天堂吗。
许姗不敢想,她跑回了家。
她在家待了一个月没敢去上学,大病了一场。
她好怕唐驰指责她,指责她为什么没有看好唐梦,为什么没有救下她。
好像世界都在慢慢衰老了。
直到今天她病好了,不得不去上学。
许姗有些忐忑,直到朋友告诉自己唐驰也没来很多天了。
“他家出那么大事,是个人都不会有心思上学了吧,就是可惜了,我才知道他这么惨,原来平日里那样清风霁月都是装出来的啊,许姗,你可别被他骗了。”
朋友撇嘴这样说。
许姗忍着气开口,却没忍住拔高声线:“他哪样?他怎么就装了!”
朋友被吓到,嘁了一声:“你不知道?还是小道消息呢!”
朋友看四周没人于是压低声线说着:“听说啊他是个没人要的,母亲当年婚内出轨,执意要嫁给现今这个继父,没想到啊却是个骗子,爱情固然好,骗子到处有啊,自称是艺术家,实则就是个烂酒鬼。
唐驰三岁那年被迫与生父分开,他父亲啊可是现在的大画家唐秋实,可惜了可惜了,只能说各自有各自的命吧。”
朋友摆摆手不愿多少,话里话外都是唏嘘,眼里却隐隐兴奋。
许姗看着,一拳打了过去。
这是她第一次跟人打架,接近歇斯底里。
“谁允许你这么说他!你了解他吗?你在兴奋什么!”
“许姗你疯了吗?!”
许姗拳拳到肉,眼泪却忍不住地流,大声吼叫,连朋友拉扯她的头发,撕破她的衣裳也未察觉。
“你凭什么这么说他!我不许你们这样说他!”
好不容易老师来拉开两人,许姗还像个小兽要冲上去。
朋友身上,脸上被指甲划得都是血,吐了口唾沫,打了许姗一巴掌。
“我没说错吗!唐驰就是该!那样的烂种能生出什么样的好货!他妹未婚先孕,他自己杀人犯,我看啊,你是被骗得太深!”
说着嗤笑一声,“我说许姗,你该不会真喜欢上他了吧?听一句劝,现在还早,别犯傻,毕竟啊,近墨者黑啊!”
周围人大笑起来。
许姗的脸被扇到一边去,高高肿起,没有老师拦下这一巴掌和嘲笑声,每个人都默许了这场隐形犯罪。
这一刻她开始怀疑课本里写的东西都是对的吗,世界的公允呢,社会主义价值观呢。
都去哪里了。
突然她反应过来,瞪大双眼:“你说唐驰怎么了!”
朋友疑惑:“你不知道?他把他爸捅了,进去了呗。”
周围又是哄笑声一片。
许姗呼吸急促,拨开人群跑了出去,四月份这样好的天气,原来也会随着心情变得沉重,当时她说不羡长久,只愿做一刻的春风,现在是真的不长久了。
许姗,你是不是乌鸦嘴啊,怎么你碰上什么,谁就倒霉?
她想到唐秋实,于是好学生翻墙第一次逃了课。
唐秋实住在一个很豪华的别墅区,她偷摸着趁保安松懈才跑了进去,浑身是伤,也没有在意,看着从黑市上买来的信息,到了一户人家门口,直直就跪了下去。
多千娇万宠的小姐啊,也能为了爱折腰。
“唐叔叔!您救救唐驰吧!您救救他吧!”
许姗不顾脸面地哭喊着,尽管这里还住着她爸妈的同事,尽管不少人甚至还认识自己。
门“吱呀”一声开了,男人带着疑惑,身上衣服价值不菲,儒雅翩翩。
许姗甚至觉得有些讽刺。
“小姑娘,你这是怎么了?”唐秋实连忙把许姗扶起来。
“我不起,”许姗哀求着:“唐驰如今生死未卜,求求您,我知道您有权有势,帮忙去讲讲话吧,他不是故意的,他这么好的人,怎么会故意…
许姗没忍心说出那个词,捂住脸哭泣。
“怎么了这是?”
一个面容姣好的女人抱着一个三岁大的女孩走了出来,带着疑问。
唐秋实本来听到唐驰这个名字的时候还有些发愣,可女人一出来那点情绪立马聊胜于无。
“啊…一个打秋风的,不知道哪来的。”
紧接着大门重重关上。
许姗愣愣地看着这一切。
苦难就有时候就是这么容易,生命也没有书中歌颂的那样伟大。
许姗只好失魂落魄的回家,开始封闭自己,不想和任何人交流,发了疯的学习,从吊车尾的成绩直到高中状元,去了北京协和学医。
她总觉得唐驰是怪自己的。
她总觉得唐梦是自己害死的。
她总觉得…是自己存在,才让一切变成现在这样的。
她慢慢活地跟唐驰初中时候一样,甚至有了心理障碍。
她睡不着了,只能发了疯的工作,发了疯的活。
直到在医院就诊看到唐驰的病历单,她又不知所措了。
黎明总是失真,世界也给她判了刑。
上海的冬天真是太冷了。
唐驰工作完买了个红薯吃暖暖身子,回家后发现许姗还固执地站在自己出租屋前看着自己。
她好像有问不完的话,但他却不想说。
唐驰绕过许姗掏出钥匙开门。
“唐驰。”
唐驰有时候挺不明白的,不明白许姗为什么可以一直这么幼稚,二十七岁了,难道年轻不再,人也可以一直犯傻吗。
“不要跟着我,你不该在这里。”
“唐驰,要是我说我愿意跟你走呢。”
许姗感觉自己快疯了,但她知道,世俗再难以接受,她的药始终都在这里。
唐驰叹了口气:“我说了,不要犯傻。”
许姗一点点逼近:“我不是犯傻!”
“自毁前途很好玩吗!”唐驰没忍住吼出来:“跟着我做什么,很好玩吗许姗,滚开!”
“我要是走了,那么你呢?你还要这样窝囊到什么时候!人要往前走,你知道吗,往前走!”许姗哭出来。
唐驰嗤笑一声:“往前走,路呢?”
许姗一愣,唐驰趁机打开门进去,门又重重关上。
“你就守着你的出租屋到底吧!”
许姗依旧在外面喊着,两个小时后才消停来一点,轻声说着:“唐驰,对不起。”
一门之隔,唐驰坐在地板上抽着烟,一根接着一根。
他是个死在四月的病人,城市和爱对他来说都是消费不起的奢侈品,他是个长情的人,可惜来日方长这四个字不适合他的故事。
“不展眉,难长明啊…”
唐驰轻轻笑了,又哭了。
原来判词都是真的。
第二天他去了寺庙还愿,唐驰在监狱里反复地想,或许当年是自己混蛋,让佛祖生怨了。
他先骑着电瓶车去墓地给唐梦扫墓,他每次去都会给她带去一颗红彤彤的,品相是摊子上最好的草莓。
唐驰看着黑白照片里唐梦天真烂漫的模样,今年他二十七岁了,他的妹妹还是十五岁。
也好,这样就不会有烦恼了,不会跟着他颠沛流离。是他没本事,太自负了。
年少时觉得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长大了才知道事事身不由己,长大的代价让他每每忍不住惶恐。
唐驰觉得,他真的好讨厌自己。
到了寺庙时候桃花已经不开,听住持说烂了根,没法救了,唐驰点头,俯下身来让师傅剃度。
心甘情愿。
当年的僧人就是如今的住持,也是一阵唏嘘。
“经此一过,苦厄全消,佛陀在上,赐法号为空行。”
唐驰阖眼朝着佛前拜了三拜,烫上戒疤。
他落下泪来,为什么求一个圆满就这么难。
从前他不信命,现在,他信了。
“弟子愿皈依佛门,洗去一身晦气。”
唐驰走得干干净净,只留了一封信寄给许姗。
许姗本想锲而不舍地继续去出租屋堵门,冷不丁收到一封信,说是给自己的。
她打开,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什么是无力回天。
亲爱的许姗,展信安:
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人已经不在上海,去追寻想要的圆满,是我的另一种新生,不过不用怕,我没有做傻事,但是也不用来寻我,八年了,我们都长大了。
找个好人嫁了吧,不必为我犯傻,你是个好姑娘,当年的事我们各有难处,不必介怀,要说我这辈子都尽力了,唯一放不下的人就是你,许姗,我对不起你,如果我们下辈子还有缘分,我想我一定要好好补偿,原谅我是胆小鬼。
从此音尘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烟。
望君珍重。
许姗觉得心脏,包括血液都在分裂扭曲,她就这么瘫在医院的楼梯口哭,不知所措。
她真的好爱哭啊,不知道什么时候肩胛骨突兀,瘦得干瘪得下去。
真丑,许姗暗骂一句。
同时也在想,二十七岁,是一个适合寄放思念的年纪了。
圆满,到底什么才是圆满。
不如意事是圆满,还是余岁平安是圆满,是欢喜圆满,还是苦难已经圆满,春夏秋冬,她又浑浑噩噩走过一遭,好难过啊好爱恨啊好像都随着时间死得干干净净。
但她还是哭,想问唐驰为什么就是不要她了。
为什么,丢下她了。
她知道错了还不行吗。
恨往事如烟随水东流,上海还是一如既往的灯红酒绿,一事平又一事起,却又掀不起真正的喧嚣。
许姗刚刚做完一台手术,疲惫地靠在阳台抽烟,今年她三十九岁了。
她突然就很想去龙华寺去看看。
第二天她走到寺庙门口,想去看看那棵桃树,再者,就是想看看那年写的东西还在不在。
住持注意到她,塞给她一张纸条。
许姗一抬头,看见已经还了俗的唐驰。
他瘦了很多,眼神却如当年一样清亮。
“你找到圆满了吗。”
许姗轻声问。
她其实这么多年,一直知道唐驰在这里,她只是不敢来,于是和当年一样偷偷地望,远远地望,看见唐驰闲扫落花,看见唐驰虔诚上香,看见唐驰拿所有的积蓄建立一所孤儿院。
许姗总是匆匆地来,又慢慢地走。
次数从一个月一次,到半个月一次,再到一个星期一次,最后是一天一次。
她总是想看看他,她有时候想这都说不清到底是不是年少时候的那点爱恋了,可能是执念成魔,她放不下唐驰,也不肯放过自己。
耳边拂过话,时间被眼泪浸泡在一起。
“许姗,为什么还在这里。”唐驰哑了声,问着。
许姗上前一步踏上台阶:“你找到圆满了吗。”
唐驰笑了,想着钝痛还是经久不绝啊。
“过不了了,我找到了,也没有找到。”
许姗很坚定:“拜天拜地不如拜你,还记得吗。”
唐驰有些沉默。
许姗又道:“拜你,我这不是来见你了吗,你的佛陀告诉你,我可以见吗。”
唐驰喉咙发紧:“能。”
“以后都还俗了吗。”
“是。”
“和我回去吗。”
“还有缘分没断。”唐驰这样说。
唐驰站着不动,身后佛偈声长久不息。
“好好的,不可以吗?”
“不可以!”
许姗还是舍不得,她不想要什么南柯一梦,山高水阔依旧走,她只想久别重逢。
时过境迁,许姗又瘦了很多。
唐驰叹了口气走上前来,把她耳边的碎发撩到耳后。
“许姗,听话。”
“告诉我,和我回去吗?”
住持的话不合时宜地响起:“风雪夜将至,空行还俗无处可去,不知道可不可以去避避寒。”
许姗一愣,“那是当然。”
唐驰眼神复杂,走下山去。
许姗没说话,只是默默跟着走。
走之前住持示意她打开纸条看看。
许姗一愣,打开那张纸条,上面是一段判词:“长明或归梦中事,镜花水月旦辞耳,山道弯袅,故人故往,十年将至,吾与尔,结今生缘。”
许姗这么多年第一次哭,是因为高兴。
像是解救了千百个身处浊世间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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