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密密麻麻地从乌沉的天幕落下,狠狠地砸向庙上铺盖的瓦片。
雨声不绝,于瓦缝汇聚连柱而下。
江执狼狈地跑进这间五慈庙,跨进门槛的瞬间立刻拍了拍身上的雨渍,斗笠低垂遮住视线让他一时没发现庙中纠缠的人影。
青白的衣衫已经被雨染成了成片或零星的苍绿色,身上的挎包也湿透了,无从补救,只好作罢。
他策马而来风雨都往脸上打,斗笠带了跟没带一样。江执摘下斗笠去擦脸上的雨水,手抬到一半就停在了原地,面前的景象让他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庙外的倾盆大雨还在下。
而庙内又是另一番狂风骤雨。
庙里打得正狠,扭成两团的四个人个个都鼻青脸肿的,其中一个嘴里全是血,说话都含糊不清还不依不饶地吵嚷着。
柱子旁躲了个眉头紧锁、泪水沾襟的小姑娘,她右手紧紧地攥着,很是害怕担心的模样。
他们显然也注意到了站在门口的不速之客,同时停止了互殴的动作,四肢还交缠在一块,脑袋齐刷刷地望了过来。
江执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叨,叨扰了,我进来避个雨。”
他说着,探究的目光在几人之间徘徊,没忘了自己不远万里来到这五慈庙的目的,试图在几人之中找到自己接受的托付对象。
江执受了故人的嘱托,替他照顾李家的两个孩子,故此才天还未亮就快马加鞭到这儿找人,哪承想第一个迎接他的是只鞋子。
一个头上玉冠歪斜,锦衣满是泥尘,嘴里还全是血的少年瞪着他,眼睛都快瞪出来了,气呼呼的伸手就拽了只鞋扔过去。
“怎么又来一个,滚滚滚!都给我滚!”
江执接住直冲他面门的鞋子,走近劝解道:“若有什么误会就先停手聊聊,在这里打打闹闹的,冲撞了庙里的神明可不好。”
“少管闲事!”说话的又是那个满嘴是血,被人打掉了颗牙的玉冠少年,“神什么神,庙都是我爹出钱造的,让你们滚就都给我滚!”
此话一出,与他纠缠的那个蓬头垢面的少年更加气愤:“臭不要脸!捐了钱就无法无天了啊你,凭什么看不起我们!你个臭钱篓子!”
“你说谁!”
眼看双方又要打起来了,江执怎么劝都劝不住。
这打成一团的四个人里,一个满嘴是血的和一个脸色苍白的扭在一块。
另外扭作一团的竟是孩童和一个少年人,一个屁大点的孩子,大的怎么看也有十五了,身形岁数相差甚远竟也打在一块。
李家兄妹俩都是遗孤,他现在知道那个张口闭口都是滚,还有爹出钱造庙的定然不是他要找的孩子了。
小孩下手没轻没重,此刻都打红了眼,江执不想托孤托到自己手里的时候,缺胳膊少腿的。
两人实在拉不开,江执无奈地给他们俩来了一张定身符冷静冷静。
劝解无效就胁迫,胁迫无用再动手。
他指了指那个跟他扭打在一块,锁着对方不肯放的少年:“我此番是有事来寻他的,你们再不松开,我可就要动手了。”
这人自称是对面的人,还出手把自己定住了,分明是一个道貌岸然的小人!
现在他动弹不得只剩一颗心七上八下,双拳难敌四手,原本打这差不多年纪的他就打不过,更何况来还是个大人。
玉冠少年到底是孩子,哇的哭了起来:“放开我——我动不了了呜呜呜,明明是你们先使坏的,还叫帮手,欺负人,你们都欺负人!”
相较之下,同样被定住的破烂少年倒是平静得多。
江执也就吓唬吓唬他,没想到一句话就把这位娇贵小公子惹哭了,他立即解了定身符,一时不知该从何哄起。
他干巴巴的弥补了句:“别哭了,我不打人。”
解了符咒小公子还是哭唧唧的,显然一点也没安慰到。
这边打斗停了下来,另一边自然也停了手。
那个被他指过的少年挣脱之后爬了起来,一瘸一拐的拉起了那个小的孩子又退回到柱子旁护着身后的姑娘,谨慎的看着江执。
同时,那个和小孩子打在一块的少年也捂着肚子,一脸痛苦地跑到了还在哭的小公子身前挡着。
一时间泾渭分明。
庙里六个人,尽显狼狈没一个好样,江执左右看了看,思索片刻还是先拿着手里的鞋走向了他要找的那两个孩子。
李家俩遗孤身旁还多了一个孩子,这鞋便是那个最小的孩子的,不知他们三人是怎样的关系,至少此刻看来三个人是同气相求的。
小孩即便此刻脏兮兮的但还看得出来是个粉雕玉琢的可爱娃娃,脸上身上除了在地上滚出来的灰尘到并无伤痕。
看来那个人还是知道爱惜幼小,下手知轻重的。
那个大些的少年靠着柱子,发髻凌乱瘦骨嶙峋,又脏又旧的布衣挂在身上,一双圆眼上下打量着江执——一身的湿气,衣摆上全是擦不掉的泥点,头发被雨水淋湿后打着卷,眉目也湿漉漉的。
他的视线最后停在江执露出一截的右手手腕——依稀可看出是个红绳。
这绳子可谓是又脏又旧,黑里找红,在江执手腕上极其违和。
那姑娘脸上还挂着眼泪,手轻轻地拽着少年的袖子,似乎在寻求安全感。
江执帮最小的那个孩子穿上鞋,他躲避江执的靠近,江执也退了一步把鞋放在了孩子脚旁,让他自己穿。
江执为表亲切笑了笑,不知道自己笑的勉强又别扭,奔波所至的苍白肤色配合着黏在脸上的湿发,活脱脱一个刚爬出来的水鬼。
孩子紧抿着嘴,神色不善地瞪着他,只不过并无杀伤力,因为小孩大大的眼睛又黑又亮,似蓄着两汪清水。
江执后退一步,尴尬地笑了笑:“我叫江执,是受友人所托来照顾你们的。”
避世太久,江执不善与人交际,他原本打了一堆腹稿来详细解释一番自己的来意,毕竟素未谋面的人突然说要照拂,着实奇怪。
但成戌到底是个做事稳妥的人,已经做尽了他力所能及的事。如果不是他身在地府,又有公务在身,人鬼两届行走不便,决计不会来麻烦江执。
李姑娘长相清秀,眉眼间与那个少年十分相像,她闻言看着江执,眼里闪着希翼的光。
“江执……是那个人说的江大夫吗?”
成戌是与他说过,李家那男孩似有顽疾,终日咳喘又无钱可医,一副病秧子模样,至于那姑娘和孩童看上去倒好得多。
江执虽一时没明白她对自己称呼,但也多多少少猜到成戌为了了解和接近这几个孩子,对症下药说起自己认得一个医者的事情。而这个医者,大概是指江执自己。
他尴尬一笑:“算是吧。”
另外两人闻言,换了一种眼色看向江执。
李姑娘说:“那……我哥的病,江大夫您能看看吗?”
江执闻言看向了那个少年,没想到他还在看着自己,两人就这样对上了眼。
刚刚打架的时候还生龙活虎的少年此刻沉稳不少,脸上因打架而起的红晕已经淡了下去,额头流下来的血衬地脸色更加苍白。
“我对医术只是略懂一二,姑娘叫我江执就好了。”他转而对少年轻声道,“把手给我看看?”
少年犹豫着伸出手,可怪的是,无论江执怎么看,少年都是一副似有若无的死脉,恐是阴气太重,伤了身体。一时竟无从下手——这样的身体只能靠滋补来续命。
另一边。
对面的小公子抹了抹眼泪,悄悄对侍童说:“雨停了吗?我想回家。”
瓦上雨声更甚,无声回应着他的问题。
三个孩子中姑娘叫李长兴,和她同高的少年叫李长流,那个娃娃叫施长信。
施长信与李家兄妹俩并不同姓,看着也没什么血缘关系,却一副同气连枝、形影不离的样子。
想来都是无父无母的可怜孩子,各自流浪到这间能遮风避雨的寺庙,多养一个人对江执来说也没区别,他也就没多管。
江执把完李长流的脉,告知几人,这荒郊野岭他暂时无法救治,但一定会替他们想办法的。
只是把了个脉,李长兴就连连感谢江执,李长流收回手,沉默地往柱身一靠,同那个孩童一般,不作异议选择相信江执的话。
成戌前几日夜半进了五慈庙找到他们,起初并未说明来意,只是闲聊中得知他们三人的病苦,成戌作为一个鬼难以出手,于是旁敲侧击地提到了自己的一位友人来自苍梧仙山。
这位友人便是江执,江执曾在苍梧仙山的与天境拜师,只是并无仙缘,故此在山中杂学了一些有的没的术法。
苍梧山修仙者众多,来者都安于山中,所修不同却又同心同德,各门各术交流融汇,其中便有医术。他师父曾与他说过,苍梧山不过就是众道友的桃花源,心中怀善的人相聚于此修行,大家都想超脱于世,追求飞升。不过这么多年,除了他的师父,还没有人能摸到飞升的门槛。
三个孩子原本对成戌的话半信半疑,可提到苍梧山还是心动了。
世人皆知苍梧山能人异士众多,李长流亦心有向往,他这些年无时无刻不想治好三人的病。他为此还涉险去了旧都城寻求医籍,治病两个字已经成了他的执念。
故而三个孩子最后没多问,或许是他们已走投无路,死马当活马医。又或许他们靠自己跌爬滚打至今,什么都不怕。
小孩子总有那么一股劲,即便有一丝生机也绝不放过
所以对于成戌和江执的出现,只要有治病的希望,他们就接受。
——
前几日刚入夏,雨水总是很多。
多重山上的梨花禁不住雨打,落了漫山遍野。
前些天江执还在多重山上的时候,成戌夜半冒雨而来,满身湿漉地叩响了他的门扉。
“殿下,求您帮我。”
没等他说完,江执就拉他进了屋子,烧了水沏壶热茶,又拿起一块帕子让他擦去雨水。
江执叹息道:“上次是大雪独身来的,这次是雨,你几时才会记得撑伞?”
成戌:“殿下,我是鬼,淋了又没……”
江执无声地看着他。
“我知道了。”成戌败下阵来。
江执熟练地从桌底篮子里拿出香炉、一柱香,点燃之后摆在桌上。
江执:“喝吧,暖一暖。”
“谢殿下。”
成戌恭恭敬敬捧起茶一饮而尽,热水滚过喉咙,其实没什么滋味。这茶只是江执在山脚农妇那随便买的,甚至不如地府所制的官茶,但成戌很喜欢。
窗外大雨淅沥,烟柱缠绕升起又散,旧人于侧,雨中的这一隅静谧总让他有一种还在澧都城的恍惚。
几百年前旧都城还在时,江执还是世人口中怀瑾握瑜的二殿下,而成戌是他的近侍太监。
成戌曾经因为身体的残缺,地府不想留他,可他不愿转世,最后是殿下为他打点,才让判官司破例收留了他。
却不想时隔多年,他又叨扰了殿下。
他做人做鬼都没什么用,总是麻烦别人。
“殿下,我这次来是有事求你,青州城管辖的桐县北面有户人家姓李,李家有两个孩子父母早亡,孩子孤苦伶仃,我想请殿下帮我照拂一二。”成戌捏着茶杯,没再说自己为什么突然要关心人间两个毫无关系的孩子,又似在斟酌如何开口。
成戌已经死了百来年,也并无子嗣后代,天下的君民国朝更迭几轮,他竟还有未了的红尘事。
“好。”江执觉得这事有些莫名,但还是没有问其缘由。
“我来之前去查看一下,孩子如今在青州城外的五慈庙里,恐怕是双亲已故,又身染疾病才流浪至此。”成戌有些犹豫,“殿下,不问我为何吗?”
“这是善事又不是些什么杀人放火的勾当,何必深究。”江执浅笑着摇摇头,顿了一下又道,“如果是,只要你给的出合理的缘由……”
成戌惶恐:“我怎么敢,殿下就应该是纤尘不染的,无论从前还是现在。”
江执对此一言不发,给他添了新茶后,抬手抿了口茶。
“我……在地府偶然间遇到了一个死了好几年的游魂,她终日在地府哭哭啼啼的不肯投胎,说自己还有个身体不便的孩子放心不下。”成戌垂目,看着手里的新添的热茶轻声解释道,“她见人就求,抓着我的手不肯放。殿下,你知道吗,她长的真像,像长姐,你说她会不会是长姐的转世呢?”
江执想起那个早嫁人为妇的成家长女,她因病而故,留下的那个孩子也在第四日死了。
彼时他与成戌并不知情,孩子死后的第五日,成戌才收到了那封迟来的托孤信。
他记得成戌拿着信急匆匆出宫门,跑到城西他姐的住所时,那里已空无一人。
邻居告诉他,那个孩子已落水身亡了,一夕巨变,他的姐夫也痛苦不堪自缢了。
那天傍晚,江执在宫门里等他,等到日落西山,宫门都快要关了,成戌的身影才出现。
他手里捏着那封信,双目通红,自嘲道:“殿下,成家有奴才真是不幸,最后的血脉还断送在奴才这个阉人手里,奴才若是早一点……该多好。”
他的自责让他痛苦至今。
可是投胎转世本就飘渺,孟婆一饮,人不复人,过去的事没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他心里都明白,只是对于往事,他始终放不下。
澧国亡国百来年,早就物是人非了,如今新国又起,天上地下,他只认识殿下一人,很多话也只能与他说。
成戌:“我就是固执、不知悔改、爱管闲事。殿下,你再帮帮我吧,我只能找你了。”
江执轻叹:“别想太多,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他们的,你就当替我寻了桩善事做,我感激不尽。”
哪怕不能安抚,江执还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寅时快过了,早点回去吧。”
屋外的雨渐渐变小,成戌起身走到门口时被江执塞了一把伞。
成戌突然哽咽:“殿下,我又说这些,奴才惭愧无地。”
江执闭口不提,只道:“带点梨花酿回去吧。”
成戌撑开伞挡住了自己的脸,轻声道:“好,谢过殿下福泽,我走了,殿下万安。”
成戌转身,他的身形在浓浓的雨雾中散着莹莹暗光,江执在门口看着他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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