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执坐在廊下捧着书细读,这是一本游人异闻,他看的入神,直到外头的细雨飘落到书本上他才收起书擦拭干净。江执不打算就此回寝殿,转头看着长廊垂落淅淅沥沥的雨幕,远处的苍穹树在雨中像一把巨大的伞,任由雨水描摹它的形貌。
江执对世间万物都怀着一种憧憬,晴空万里、风和日丽、市井炊烟、风雪交加……他都想驻足好好感受一番,因为他从记事起就直接间接地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一阵风来,江执打了个冷颤,他拿起书打算去一个背风的地方继续观摩喧嚣中的宁静。
江执左脚才落地就被倒吊在长廊中央,他惊呼一声,不知这是谁的恶作剧还是有刺客,他驱赶了宫人,若是此刻大喊恐怕救兵未至他先被灭口。
落在地上的书籍突然凭空升起被翻了好几页,似乎是翻不出什么名堂来又重重落地。
“什么人?出来!”江执一边挣脱束缚,一边道。
江执四处张望,眼前突然冒出一张倒过来的脸,吓他一跳。
那人浮在半空,看起来只有十来岁的男孩叉着腰环绕江执一圈,不解道:“就是你害得我哥哥姐姐们老来这里?”
江执第一次见鬼,只是这小鬼实在是嚣张跋扈,青天白日现于人世,还将他倒挂起来,他何曾被人这般对待过。
江执难受道:“你在说什么,放我下来,你,你是鬼?”
“不明显吗!”
他不知从哪变出一串链子加镣铐举了举,眉头紧锁,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江执张口结舌,只觉得这小鬼死的早,看着年纪不小其实心智开拓不够,好言道:“你可知我是谁,伤了我你可别想好过,一会就有人来寻我,你再不走,小心被收了。”
他摆出一副你且慢慢说说的恣意模样:“什么人?”
江执举例:“捉鬼师,道士,高僧……”
他哼声:“我什么都不怕!”
江执:“那你绑我做什么?”
他古怪道:“看看,不想被吊着你就自己下来啊,你不会下不来吧?”
或许是下雨的缘故,没有猛烈的阳光照射,阴天阴气重鬼怪横行?江执猜测到,他对鬼神一事知之甚少,方才看的那本异闻也只是记载妖兽,而非鬼神。
江执咬牙往上够脚腕的绳锁,可他自小病弱,在宫中养尊处优,往上倒腾不到几下就头昏脑胀、气喘吁吁地落回原点。
江执深吸一口气喊道:“……成戌,成戌!”
见落雨正捧着外袍赶来的成戌突然在殿下的寝殿门外慢下脚步。
他心道,殿下今日叮嘱过了没有要事不要打扰,他自顾自地拿了件袄便往外冲,会不会越矩,惹殿下不快?
小鬼鄙夷又狐疑地左右端详江执:“这你都下不来?”
小鬼吊了他之后只会嘴皮子上下碰几下,江执索性不语,敌不动我不动,看他待如何。
他歪了歪脑袋,皱起眉:“如此弱小,好了我放你——诶诶!”
这就要放他下来了,那好端端地吊他起来做什么?
江执还没等他放下自己,他好似被人拧住了耳朵往后拉,吱哇乱叫的。
“恶人恶事要惩要罚,惩奸除恶,我是唔唔唔……”
可江执一个人影或鬼影也没瞧见,顷刻间眼前的小鬼也消失了,江执感到绑着他脚踝的绳子松了,他却没有重重摔到,他被一个无形的力量托起,轻轻抱着他把他安稳地放在地上。
这感觉实在奇妙,江执微微睁大了眼,对空无一人的长廊拘礼道:“多谢高人出手相助。”
长长的走廊无人应答,过了一会,成戌猫着腰在拐角处探头探脑:“殿下,小的给你送衣裳。”
救他的人是神是鬼江执压根就不清楚,他直觉对方一定是个温和善良的好心人。
梦中的场景渐渐模糊,江执在半梦半醒间隐约记得这是他与长流第一次见面的场景,两人年岁都不大,后来他才知晓那日拧着长流耳朵的是白无常,抱他下来的是黑无常。
彼时长流刚入判官司,人生地不熟,与发现、收养过他的两位无常关系甚密,两人便担起了长兄的身份时时照顾,教导他。
长流贸然显形,无知无觉中险些插手人间的事,回去后被好一顿收拾,后来几次到人间他像个背后凶灵似的插着手,苦大仇深跟在江执身后,好像指望着他不时出现,说句话能吓江执一跳,他就解气了。
若他来时江执恰好在看书,他就要江执给他解释他不懂的地方,若是江执在用膳,他也想尝上几口,吃一口问一句这是什么。
江执渐渐的也就习惯了他的存在,只是成戌被长流突然显现吓一跳后,久久没有适应他的存在。
这一天晴空万里,江执从书本中抬头,语气平常道:“我一会要去尾清池泛舟,你也要跟着吗?万一外头太阳毒辣……”把你消灭了怎么办。
长流不在意:“这有什么。”
江执带着一丝期待:“那一起去吧,我们自己摇桨,采莲,再备上几碟点心,怎么样?”
“我要摇桨!”
“可以,但你会吗?”
长流猛摇头,江执笑着说无妨,我教你。
长流点头如捣蒜,江执思索片刻还是取了顶斗笠扣在他头上,斗笠带着让他看起来像个地道的渔夫,只不过他昂首挺胸抬起斗笠,嘴角微微上扬的样子又变回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了。
江执与他约法三章,再三叮嘱显形身旁有人时一定要走路,不能飘来飘去的。
到及冠礼这十来年,他有了一个很奇怪,身份有异,却会一起长大,一快玩闹的朋友。
他不去探究他的奇特异常,经常会在遇到有趣的新奇事物时第一时间想到他,他虽命薄如纸,却有爹娘疼爱,挚友相陪,身旁不乏待他好的人。
他将生死看的很开,活一天就敬爱爹娘,善待子民,带小鬼多在人间四处逛逛,就算明日一命呜呼也可以到阴曹地府见见长流生长的地方,他说自己是惩奸除恶的判官,江执若死了他一定保护他,要带他去领略另有一番韵味的地府,江执觉得不错,听说功德积厚有机会留在阴司办事,他努力努力。
两人天真地预想着将来那些没影的事情。
天蒙蒙亮,窗外响起早起出门做生意的吆喝声,江执睁眼坐起身又发了会呆。
虽然他不知道将来会如何,但他真的有好好地积德行善。
没了睡意,江执早早就出门找医馆。下楼,店小二恰好在擦桌子,江执随意问了问医馆的事。
小二会心一笑:“客人找对大夫了,陈大夫是我们这的神医啊,东街头第四家就是他家医馆,他家医馆没幡也没匾,可别走错了,第一家牌匾上写陈字的绝对不是,别去。”
江执:“写陈字?”
小二靠近悄声道:“他们家医术没陈大夫高明,还收高价,挂这牌匾专门骗你们这些外乡人的。”
江执笑了两声,感激道:“多谢提醒。”
客栈行至东街,路过城角一处刑场,乌泱泱围了一片百姓。
人群最里头,一对老夫妻扑倒在一具盖了白布的尸身旁哭声凄凉,刑场上束缚的是一个面色发紫的鬼,鬼脖子上还有上吊的痕迹,他身旁站了四五个官兵模样的人,还有两个降妖驱鬼的术士。
江执听到“旧城”二字不由得听下脚步。
他默默站在人群最外围,得知台上的鬼对台下的亡者残忍至极,他捉不走他就将其折磨得面目全非,害死了夫妻俩唯一的孩子,那孩子方年过十九,恶鬼终被人捉住,只可惜青年已经救不回来了,恶鬼嘴里还嚷嚷着自己死不足惜,一切都是为了城主。
所谓城主,就是旧城百鬼自封的主人。
众人骇然。
“城主,不会是那个澧朝二殿下吧?”
“除了他还能有谁,传闻不是说就他没死吗。”
“那还不如像他父一样死了,没死就要出来作恶?真是虎父无犬子,没一个好东西。”
江执加入话题:“请问,他捉人做什么?”
身旁一位姑娘见他为人有礼,好心解惑道:“说是要给那城主进贡活人呢,天下这么多恶鬼想方设法出城,唯独什么城主好端端地待在旧城,我看啊他在城里憋着坏呢。这是今年第二十四个被害死的可怜人了,唉,旧城封印摇摇欲破听说朝廷都派人去了,又是一场风雨。”
江执:“他要活人做什么?”
姑娘突然像换了个人似的,阴恻恻地笑道:“自然是夺命咯,城主也想体会体会长生不老的滋味,那如何续命你不是最清楚吗,大道将成,永生不死,天下是属于我们的。”
江执拧眉看向这女子的面容,她不知什么时候印堂发黑,嘴角都要裂到耳根,眼神戏谑。
江执立即扣住她的手,低声道:“你什么时候上身的?”
她不以为意的笑着:“上会儿身怎么了,我又没害过人,跟二殿下说说话而已,鹊城的官兵道士都不杀我,你凭什么动我。”
江执外出都带着面纱,她却精准的上了和他交谈的姑娘的身。
“而已,附身有损身体,你不知道?喜欢说话那你就去阴曹地府细细说,我没空听。”
江执迅速勾出另一个魂魄,在前面的百姓察觉前打了道镇魂符,接住掉落的木人。
姑娘渐渐清醒:“你做什么抓着我呀,我刚刚说到哪了?”
江执立刻松手,悄悄将木人先收进包里:“抱歉,你方才险些摔倒我出手扶了一下,方才我问你这城主是什么来头,有人见过吗?”
姑娘云里雾里点头道:“噢是吗,谢谢啊,什么来头不知道,什么狗屁城主就是个缩头乌龟,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台上恶鬼在术士的手底下惨叫出声。
随后有官兵掀开白布露出底下的一副棺材,当着恶鬼的面开棺,抬起里面的骨骸刻了叛字,高高挂在了城门外。
恶鬼并非旧城人,只鹊城死了有些年的百姓,他本已经逃到城外,他们找到他的棺椁竖一举魂幡将他招了回来,开棺曝尸,三日后燃成灰扔到畜牲粪地。
姑娘道:“看到了吧,做坏事就是这个下场,我们可不管是人是鬼,只要敢到我们鹊城作恶通通斩了,看他们还敢不敢来。”
青州城是浑身是刺难犯的刺猬,鹊城就是山中难惹的猛虎。
这场悲剧以恶鬼伏诛结尾,人潮渐退,夫妻俩泣不成声握紧白布下冰冷的手,直到请做丧事的人到来,抬起担架上的亡者回家,他们才互相搀扶着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江执收回目光,静默了一会才抬脚找了个角落扔了这木人,只等勾魂使将她带去阴曹地府。
寻得医馆今日开门,江执顺路买了些早点回客栈。
日光洋洋洒洒落在鹊城街道上,在店小二的帮助下几人很快到了医馆,只不过去的再早都看不上病。
此时医馆只有陈大夫和他的一位小徒弟忙的脚不沾地,里头人满为患,若要等到陈大夫来探病还需等到两日后。
几十年都等得,两日没什么不可等的,三人淡淡表示。
夕阳西下,江执摊子旁换了一个人,桂树下的男子雷打不动。
施长信坐着李长流的位置,靠在桌上:“跟她们走太累了,一个地方停半天,你那个故友还老要打扮我。”
江执轻笑一声,所以他就推走李长流,让他好好体验自己昨夜的感受。
施长信:“上次你教我的符是你与那个鬼差之间私人的联系吗?就像有些人豢养邪物,用一些手段绑住他们,想要他们出现的时候动动手指就可以。”
江执:“不能这么说,但形式差不多,符咒只是让他知道我有事找他,愿与不愿来在他。”
施长信了然:“别人请神,你请鬼。”
江执:“……这么说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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