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 54 章

燥热的蝉鸣从清晨就开始奏响,窗沿遮光的布帘被人放下,只有风起帘乱时洒近一泄日光。

衣衫完好,还是昨夜睡前的那一件,江执躺在床上,怔怔望着一阵一阵洒落进来的阳光。

喜欢?

怎么样才算喜欢,江执抚上心口潜心发问。

细数从前见闻,去除亲密的举动,爱人能给的东西,友人一样能给。互诉衷肠,相伴出游两人也没少做,他是从什么时候喜欢自己的?

付出喜欢后得到的回馈应该是相应、等价的。

所以,在他分不清是喜欢还是友谊前,莫要轻易回应,伤人伤己有损功德。

可如果亲密些,他好像……是不反感的。

“不喜欢男人,无心情爱。”江执说过的话像山谷回音反复在脑海里转,伴随的画面却是臆想的一些亲密举止。

江执抬手捂住双眼,长叹一声。

话不应该说得太满,可他也没说错,此前确实是这样想的,将来也说不准还是这样。若不是有多重山可以落脚,他甚至想过去道观、寺庙寻一静地。

秘楼听见的暧昧动响陡然出现,衬托着臆想的画面发洪般停不下来,愈发大胆。

江执猛地坐起,挂起窗布,刺目的阳光让他一下眯上眼,清醒了不少。

桌上只剩未燃烬的一圈安神香和茶杯下压住的一张字条,江执拾起那张字条。

字迹苍劲有力,行云流水还散发着淡淡的墨香:没有给你换噢,只是擦了擦汗。不要理会昨晚那个人的话,也不要一个人去旧城,再等等我。

江执翻转字条不再有旁的字,江执等得起,李长流的病也等不了。

那日遇到的卖果人上报官府,发现千古罪人的踪迹,这两日到处都是拿着画像巡视的官兵。

江执不会易容,只能换了一身暗色装饰,发髻全部竖起,带着面纱,看上去像道上杀人无数,不好惹的暗卫。

黄作颜看到后想起画像上对恶鬼头目的形容和评价,竖起拇指:“尽显本色!”

通缉令下的那几行小字,几人来鹊城后大致看了一眼:本为白玉郎,然人面兽心嗜血为命,鬼戾染身,三尺内生人勿近。

注:提头三百金,得全上万两。

施长信把江执的打扮从头到尾看下来:“符合想象。”

江执小小的郁闷了一下。

李长兴自告奋勇,要帮江执易容,众人讶然:“你会这个?”

李长兴跃跃欲试:“不算精通,这几日我和钟姐姐学了好多女子装饰……”

女子打扮?

几人幻想了一下,憋着笑出声来。

江执额角筋直跳:“不用了,多谢。”

“不是的不是的!”李长兴连忙摆手,小声道,“先前云姐姐还教过我捏皮,我想两者相和,应该也能易容一二。”

早前她得知云雁没死,又看到张辞满身杀气地出门,也不知道该欣喜还是感概。

如果江执真的有孩子缘,那李长兴大概是有姐姐缘,机灵、乐天、没脾气讨人欢心。

李长兴火急火燎去捣鼓工具很快就回到大堂,施长信又占角落画符,江执环视一圈也没见着其他人。

江执:“你哥呢?”

含有淡香的膏体上脸,李长兴道:“我哥一大早就去医馆了,林章哥哥也跟着他。”

江执了然,一旁观摩的黄作颜眼冒精光,满脸写着问我问我。

江执缓缓开口:“你家大人……”

“幽会去了。”黄作颜拍了拍腰间法器,嘿嘿笑道,“昨夜我误打误撞好像收了云雁的手下,她回过神来,估计是找大人要人来了,唉烂爱俗情,也不知道这次大人下不下得了手。”

江执了然一笑,心说先前在林府怎么没看出黄作颜是这么个不正经的人。

江执道:“难怪你身上有鬼气。”

“有吗?”黄作颜左闻右嗅,什么也没闻出来,“可能鬼收多了就这样吧,多谢殿下关心。”

江执哑口,清了清嗓子:“亡国百年就不要这样叫我了。”

“噢,江兄。”

黄作颜笑着和江执攀谈起来,上到百年旧史,下到做符捉鬼。

闲语中,李长兴已经做完面上的伪装。

她动作十分快,给江执左脸做半面烧伤疤痕,面目可怖,从眉骨到下颌无一处完好。右眼皮还化一道刀痕,现在又起手给江执的手背补上相应的疤。

这下江执带面纱也没人会怀疑他的用意了,只叹他不幸遭难,不能以面示人。

李长兴忐忑地抬起铜镜,镜中人遍布疤痕,眉眼间透着浓重的郁色,大难后郁郁寡欢、颓然不振的模样。

总算和画像的丰神俊朗无关,与注字的嗜血狠毒甚远。

黄作颜啧啧称奇,称云雁如果用造皮改面之术来换,他就放了囊中鬼。

反正他不收,自有人收。

江执不解:“你要这个做什么,长兴只是改个皮毛,她可是连皮都能给你剥了换张新的,你看自己这副模样腻了,还是不想活了?”

黄作颜打了个冷战:“那还是算了,我就想着学一技,利大于弊嘛,小师父不如你教教我?躲仇家的时候,我也可以用用。”

“啊?”

开张第一日就有生意上门,李长兴受宠若惊。

一旁看似不参与实则一直暗听的施长信漠然开口:“一次二十两银子。”

李长兴抿下唇,把十个铜钱咽了回去,睁着无辜的杏眼等他下文。

半晌,她作苦思状,喏喏道:“十两也行的。”

黄作颜一咬牙:“好!”

喜悦下,李长兴瞧向施长信,他保持高深冷面,梨涡浅现。

李长兴盘算着一会要用这些钱去买几块糖糕回来,哥哥一块、林章一块、长信一块,恩人两块……庆祝开张大喜!

四下再无旁人可供练手,江执干脆地伸出干净的一只手供两人折腾。

他心神不属,想着昨夜废掉的那张符纸和李长流手上的红印。上身就失忆、紊乱的脉象、活死人的命数……江执沉思着相遇以来,李长流身上的不寻常,心中隐隐有了怀疑猜测。

但也只是猜测。

张辞面如土色推开客栈大门,看到易容后江执先是愣了一下,再凝视黄作颜腰间收鬼的器物,冷冷道:“不准放,也不准杀,更别让他好过。”

言下之意就是钝刀磨鬼,还不能让他死了,这比快刀杀鬼还令人胆寒,黄作颜瑟瑟道:“大人谈得不愉快?”

张辞瞥了他一眼,眼中寒光凌冽。

张辞一夜难眠,起身就收到云雁来信,百般不情愿前往,得到让他放鬼的请求。

张辞盯着她,言辞没有半分起伏:“放了他,你承诺今后就有多远滚多远。”

云雁收紧握拳,只犹豫了一瞬:“好,你放人,但我会先进城找你弟弟,再找不到,我就真的走了。”

张辞不知为何,心下愈沉,面如寒铁:“不需要。”

许是张辞身上戾气太重,李长兴默默放下手中工具,躲到施长信在的那个靠窗角落,和他一块晒太阳回回暖。

黄作颜嘘声道:“大人,大人?”

张辞回神,道:“和一个骗子有什么好谈的,等进城那日,一并杀了。”

黄作颜:“真,真的?”

江执道:“你不怕这期间她再找上门来吗?”

这句话如冷水浇头,如果不断,纠缠愈深,他就愈发藏不住那点妄念。

既然不能,就断得干净点。

张辞冷静下来,盯着黄作颜的腰,让他直发毛。

他昨夜顺手抓的鬼,谁知道这么巧就抓到云雁的手下。从前在青州城,张辞避着云雁,云雁就苦恼没有机会出现在张辞面前。

这下好了,他亲自送上两人纠缠不清的机会,他可还要在张辞手下做事的!

黄作颜刚拆下法器,就听到张辞说:“放出来。”

人形渐渐浮现,一个高瘦而陌生的男鬼站在客栈里。客栈有江执布下的符,他一时逃不出去,只能抱着手茫然打转。

呆头呆脑的,一点没有当今鬼怪横行的猖狂气势。

张辞冷声让他回去告诉他主子,死就死的干净些,不要再出现于人世,否则他自会替她弄干净。

男子沉默片刻后点头,似乎是在琢磨张辞这句话的可信度。

黄作颜在江执耳边小声道:“瞧这鬼愣的,在这世道,出去活不过一天。”

张辞已然回身,黄作颜瞬间噤声。

江执不作应答,心想,他可不要和长流步入两人这宿仇般的境地。

他起身撤了门口的黄符,推开大门,刺眼的白光投进客栈。

阳光照射下男鬼连连后退,他逃离心切,咬牙要冲。

江执及时拉住他,给他寻了一把纸伞。

在这个恶鬼横行人间的世道,他格格不入,连光都能伤到他,确实如黄作颜所说,难以久留。

但人鬼殊途,各有各的位置,江执也只能做到这地步,出了这扇门,生死各有归处。

男鬼双手端着江执给他的伞,突然道:“姑娘说的没错,你是个好人。”

江执闻言微怔:“她还说过这种话?姑娘……你是客栈的伙计?”

他点头,江执两次见伙计的真身。一次灯火昏暗,他低着头喘息;一次满院烈火黑烟,情况危机他又习惯性低着头,便一时没认出来。

不对,江执抚上自己的脸颊:“你认得我?”

趋于江执的善举,伙计有应必答:“认得,你身上浓厚阴湿的鬼气错不了。”

江执收回手,心道鹊城的人看不出来就行。

男鬼再度颔首告辞,江执正等着他走了把驱鬼符补回去,期间余光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云雁抱着手躲在对面酒馆的屋檐下,腰间挂着一个木人,和江执对上视线,她朝江执嫣然一笑。

她缓慢地用口型道:“二殿下好久不见。”

江执下意识颔首回应。

伙计快一步打开伞,跑到对面酒馆。

她要的人已经要到,却仍留在原地长望。伙计习以为常,安静地等在一旁。

江执回头去看,张辞背身而立无动于衷,但他确信张辞有一瞬绷紧了身体。

黄作颜一动不敢动,李长兴在角落欢快挥手。

“关门。”张辞道。

“别啊,开着呗,多好的天气,关门阴沉沉的,这么热的天都觉得身上冷。”嘴又占上风的黄作颜快口道。

在张辞把更冷的剑架上黄作颜的脖子上之前,江执稳稳把门合上。

李长流心里藏着事睡不深,天光洒在眼睛的那一刻,他倏然睁眼,困得直打哈欠,仍斗志满满收拾着要去医馆问个清楚。

其他人都没醒,李长流下楼时只看到对坐一桌的林章、李长兴二人。

李长兴笑着朝他看去:“哥,起来啦,锅里还热着面呢,你去端来一块吃。”

林章咧着嘴笑。

李长流一步三回头,疑惑地看着两人和谐的气场。想到林章刚来那日,远远地看见李长兴就高喊一声长兴妹妹!随后扑上去就是一个熊抱。

怕兴寡,又怕兴嫁的别扭哥哥警惕心四起,殊不知林章对李长兴分外热情,大部分原因是李长兴夸过他英容俊貌。

林章的世界就是谁对他好,他对谁更好!

不知情的李长流在林章提出跟随时,欣然接受一块出门。

鹊城白日人潮如织,到处都是小摊小贩,茶馆酒楼。托林章的福,两人一边吃一边走,倒也欢快。

走到医馆李长流没想到还要等,虽然出了路筠的事之后,那些达官贵人少有光顾,但仍有苦命又没钱的百姓上门看病。

林章突然道:“长流,你怕死吗?”

李长流仰天叹息:“不怕,就是有点舍不得,还不想死。”

从前也会舍不得,但现在活得越久,见得越多,舍不下的事物就同深夜细雨,他是无遮瓦缸,徒劳瞧着瓦缸不断接纳涨满。

林章反过安慰他:“别多想,说不定你会药到病除,长命百岁。或者真的有那么一天,我和你同一天开开心心去,就不会舍不得啦。”

李长流心中一颤,差点以为林章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连忙呸三声:“不要说胡话!”

林章笑不见眼,长睫在冷白泛青的眼下扫出根根黑影:“好,不说了。”

为了转移注意力,李长流叽里呱啦地说着这几日鹊城的见闻,必然免不了说上一句那奇奇怪怪的迷楼,特别是那口无遮拦的门人!

多年听书文的经验,李长流说故事时,把秘楼说得十分稀奇古怪。

林章没见过这样的地方,因为好奇十分想去看一眼,他寻思着就算小孩子不让进,在门口瞅瞅也行。

李长流拒绝不了林章,问完医书的事,两人鬼鬼祟祟地前往,还没到目的地就被绊住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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